南军本就不耐岁寒,加之往来奔突,早已人困马乏,饥寒交迫,冻毙逃逸者不可计数。李景隆捶胸顿足,大骂燕王狡诈,北平一役已令朝堂哗然,陛下震怒,如今又有亏输,他委实不知该如何向陛下交差。
随军谋士适时地出现在他身边,诡秘地道:“元帅不必烦扰,您并未兵败,此次打援您不但解了大同燃眉之急,还击退燕军,令燕王不得不退守北平,您应当申奏朝廷,为您表功才是。”
李景隆深深看了他一眼,大笑出声,道:“你果然处事圆滑,八面玲珑,深得本帅心意。”
这本是冒功邀赏的伎俩,李景隆偏就这么做了。捷报传至京城,建文帝信以为真,大肆庆贺了一番,为征燕有功之臣加官进禄,李景隆更是一跃成了势位尊崇的太子太师。
此消息自隐秘渠道传至北平,王府的僚属仪宾将建文君臣好一顿冷嘲热讽,而燕王却神色凝重,一语不发,似有何事萦怀,原来他还收到了另一份情报,妙弋的母亲谢夫人已病入膏肓,恐怕时日无多。可以想见,妙弋在得知母亲病危后,该是何等焦灼心情,以她的脾气,定会不顾险阻赶回京城与母亲相见。他虽有迟疑,却还是在回到内苑后,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果然,妙弋闻讯后激动不已,当即便要动身返京。朱棣抱住她,温言道:“你要冷静,我既不瞒你,便已为你做好打算。记住,你一定得沉住气,万一在京中被人识破身份行迹,受制于朝廷,你将是我唯一的软肋。”
他永远不会忘记,岳丈去世后,妙弋误认为是父皇暗下毒手,便生出行刺之意,他不得不对她动用蛮力,失去自由的她因未能送父亲最后一程,怨怼他容隐凶手,一度与他决裂。他深知双亲是她最后的底线,她的至纯至孝,绝不容许他在此事上再有半分隐瞒,哪怕此行千难万险,哪怕只有一线之机,他也要保她达成所愿。
妙弋伏在他怀中,哽噎道:“是我太过自私你放心,我有把握,绝不至被俘。”
朱棣亲自领兵,出其不意地袭击了南军一股驻扎在南向官驿的营垒,那条离京最近的道路倏忽贯通。韩澈驾着辆马车神不知鬼不觉地经过无兵驻守的哨卡,直奔京城应而去。颠簸的马车中,高燧手挽强弩,贴近车厢壁,时刻留意着马车外的动静,全心全意守护母妃的安全。
就在两个时辰前,他与澈当着父王的面,亲口承诺必戮力同心护佑母妃,他耳边又响起父王的话,“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此行就当做父王对你的考验,不论何时何地,护好你的母妃,安全带她回来,父王可以考虑实现你带兵出征的夙愿。”
高燧热血澎湃,他可以像世子哥一般行事稳健,也能做到二哥的勇猛无畏,因此常会萌生出无用武之地的感慨,对他而言,秘密折返于京城和北平,并不难实现,他期待着护送母妃归来时,父王向他兑现诺言的那一。
妙弋离开不几日,朱棣再次发兵攻打河间,剑指屯守德州的李景隆,他要在妙弋返回北平前,为她扫清路障。
临近京城,妙弋一行来至一处茶庄落脚暂歇。澈从外打探消息回来,在妙弋对面坐了,摘下笠帽,左右看看无人,才低声道:“姐,我已打听清楚,战时城门搜检升级,外来者除了通关文牒,还需持有原住地衙司特批的公验腰牌。”
高燧听了,急道:“通关文牒咱们早有准备,可那个什么公验腰牌究竟是何物?”
妙弋倒了杯清茶递与澈,道:“你先歇一歇。咱们的关牒上,原住地所署乃是定州,让我想想,如何才能拿到定州衙司的公验腰牌……”
澈思索道:“我倒有个法子,须得等到入夜时分才好下手。”
高燧灵光一闪,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偷?”
澈爽黠一笑,道:“出城那日,我自会奉还。”
高燧摸着下巴,似有些捉摸不定,道:“据我所知,你可是立誓再不入应城的,怎么着,你已经决定要违背本心了吗?”
澈看向妙弋,见她也正探寻地注视着自己,不觉腆然一笑,道:“当初立这誓言是为了让救我的姐姐安心,如今打破誓言则是为报答姐姐恩情,这并不矛盾,又谈何违背本心。”
妙弋动容道:“还记得我擅离藩地回京那次,也是你一路护送,为何那一次你却执意不肯随我入城?”
澈诚实地回道:“那个时候又怎能与现在的形势相提并论,我绝不能让姐姐独自经历生死一线。”
高燧听罢,朝他竖了竖大拇指,笑侃道:“好你个韩澈,平时见你少言寡语,原来却是个极会见风使舵,逢迎拍马之人。”
妙弋严肃地看着他,郑重其事道:“燧儿,休要胡!今后你不得再直呼澈大名,她是我义弟,你当唤他一声舅舅,记住了!”
高燧支吾半,挠头道:“唤他……舅舅?我还不太习惯,您让我缓一缓,适应一阵可好?”
澈含笑不语,低头只顾饮茶,妙弋见燧儿这略带滑稽的神态,虽有些无奈,却不觉唇角微扬,这短暂的轻松氛围倒些许纾解了这一路高度戒备的状态与日夜兼程的劳顿。
当晚,两个身穿夜行衣的蒙面人飞檐走脊,偷入定州驿馆,他们互为配合,悄然无息潜进一间间客房中翻寻,不出意外地找到了所需之物。
现今的魏国公府重门击柝,护卫警戒极为严密,成功混入京城的三人借着夜色掩映伏在墙头,密切注视着府中巡哨的动态。一队府兵刚行过庭院,三个黑影便机敏地自檐上飞身落下,轻车熟路地闪入谢夫人寝房。澈与高燧手刀击晕了外间值夜的两名侍女,轻推开内室门扇,守在榻旁的老嬷嬷闻声回头,惊惧地盯着眼前三个身份不明的蒙面人。趁她还未呼叫反应,澈迅疾地朝她纵身跃去,将及扼制住她时,妙弋忽而拉下蒙面黑巾,阻止道:“澈,快停手,嬷嬷是自己人!”
他紧急收势,回到妙弋身前,看看寝房中再无威胁,随即折回门口把风。
那在榻前守夜的,正是伺候了老夫人一辈子的,妙弋再熟悉不过的刘嬷嬷。嬷嬷乍见展露真容的王妃和义阳郡王,既惊又喜,她眼泛泪光地迎上前,一手挽住妙弋,一手拉过高燧,道:“老夫人病中已极少清醒,可每回睁开眼睛,就一定会念叨起大姐。太好了,可算回来了。”
着将二人带至谢夫人病榻前,妙弋跪在榻边泪眼迷蒙,以致看不清母亲颜容,她赶紧抹去眼泪,映入眼帘的却是挚爱母亲蜡黄瘦削的面庞。谢夫人半睡半醒间仿佛感应到女儿的到来,她强睁开双眼,确信所见并非梦境,目光遂变得殷切慈爱,她尝试着想要坐起身,却因病体衰弱而无法挪动,妙弋见状痛心不已,扶持着母亲靠坐停当,又为她拭干眼角溢出的泪,哀声道:“娘,女儿不孝,现在才回来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