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的蜀疆气候潮湿燥热,城镇中云蒸础润,汗出沾背。
自百里外留仙湖分流的一条小河穿过镇子,河畔有少女成群结伴乘着月色捣衣,砧杵声凄凄哀哀。
楚芜下船上岸,一不留神踩到岸边青石板边缘的苔藓,脚下一滑,台阶上云栖岚伸来牵他的手顺势改为扶住他。
笃速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月下屋瓦泛着清冷的光,一人挥鞭驾着一匹快马从他们身旁掠过,一路顺着河道出了镇子。
马蹄踏过的空气里残留着马粪、干草的味道,混着河边的苔藓和鱼腥味,呛得楚芜拿手扇了扇,他心想修得仙术后能御剑飞行可真是太好了。
“师尊,时候不早了,我们找间客栈落脚?”
云栖岚不答,只是遥望着不见踪影的一人一马,问他:“闻到了吗?来自地底的阴魔之气。”
“……嗯?”楚芜深嗅着那些混杂的气味,细细分辨,惊悟道,“有魔祟?”
人、魔、仙、妖、鬼,修炼术法与奉行之道各不相同,结出的金丹与自带气息极好辨别,青冥派之所以在严棘峰关押如此众多的妖魔异兽,便是为了培植门下弟子如何识辨千妖百魅。
宽阔的河岸边,师徒两人并肩前行,临河的铺面已纷纷打烊,余下的便是驿馆和客栈,在门前挂上明亮的灯笼。
楚芜问:“镇守此地的仙门哪一派?竟然纵容魔物近人。”
云栖岚弹了一下他的额头,道:“此地没有仙家镇守,蜀疆在南淮以西接壤西昆,民间畏鬼神而不崇仙,寻常百姓在家中供奉死去的先祖亡灵以镇家宅、保香火延绵不断……你也该多读点书了。”
楚芜摸摸额头上的红印子,嘀咕道:“听起来倒也古朴传统……”
他还没说完,脑门儿又被弹了一下,只听云栖岚道:“不学无术。”
楚芜拖长声音幽怨地说:“师尊,很疼的……”
云栖岚指着河岸边的一堆祭祀残留物道:“旧时原巫教能在蜀疆之地大肆笼络三千信众,便是因其教义与当地的民俗传统相关甚密。”
杂草丛里丢弃的是红烛、磨石、弯刀和一地带血的鸡毛,楚芜蹲下拨开草梗,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刺鼻,湿土下还掩埋着禽类的腑脏等腐物,他回想起余生所言:“……祀奉妖鬼之法,虔信他们食人魂灵、以诅咒降世的神。”
“这里的每家每户供奉先祖乃是用生祭,即以家畜或活人的血肉来饲养凶煞,在古时,蜀疆主城烈州还有每逢节日就聚众斗尸、斗煞的风俗;亡魂吸食日月之精成鬼煞,以生灵饲喂则易成凶魔。”
楚芜捡东西的手一松,弯刀咣当落地,他晦气地拍了拍手上的混着血的土屑,“恶俗。”
云栖岚问他:“这些你不了解,总该知道有一支古老的姓氏被称为渡魂师吧?”
“我知道!”
楚芜两三步下了台阶,去河里洗了洗手,回来后把脑子里搜刮的存货一股脑儿吐出来:“他们都姓危,是北边仙族的分支,因犯下仙门大忌曾经被孟、晏、白三家联手驱逐出北陆,于是举族南迁来到蜀疆,此后数百年再未离开过烈州。”
云栖岚:“嗯,北陆诸族皆有所长,危氏归属玄门一派,他们血脉能与冥界沟通,擅捉鬼除邪,他们不修长生,族人寿命短于常人,所以世代更迭极快,不过当年他们究竟犯下何罪被驱逐的真相,后人已无从得知。”
楚芜沉吟道:“孟家对这段旧事讳莫如深,我曾和孟阅提过,他也一无所知;那危家人来到蜀疆以后呢?我听说五十年前渡魂师就几乎绝迹了。”
一只小瓢虫飞来趴在他的肩上,他的双手还没晾干,云栖岚顺手替他拂去了,边说道:“这一族的来历能追溯到千年以前,他们能延续到五十年前才消亡实属奇迹。”
楚芜好奇:“为什么?”
“要成为渡魂师对血统、灵脉纯度的要求极其严苛,因此他们从不与外族通婚,为俭省精力资财,族内诞下的子嗣当中资质劣等或平庸者会被遗弃;可即便如此,一代人里也仅能出一位驭幽铃的渡魂师。”
云栖岚停顿了一会儿,惋惜道:“五十年前危家最后的渡魂师出走,违背了当初与北陆定下的绝不踏出蜀疆半步的誓约,没有人知晓他去了哪里,危氏一族就此在世间销声匿迹。”
“他死了?”
“有传言说他去了西边,皈依了佛门。”
楚芜感到匪夷所思:“什么?”
云栖岚摸摸他的头,莞尔道:“传闻而已,不足为信。”
他们沿着堤岸一直走到桥头,前边没了路,要么过桥要么掉头。
楚芜若有所思道:“我记得危家人也会饲鬼以供驱使,还为此遭到过各派仙宗的指谪,难不成他们和原巫教有勾结?”
“很难断言。”
云栖岚走上桥,眺望城镇的夜色,一轮清月明如镜,捣衣声不绝于耳,祥和中透着一丝诡秘。
“我们想知道的,恐怕就藏在这座镇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