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细雨洗去天地间纷杂的尘埃,夜尽天明后,第一缕晨曦穿过山崖上的冰凌,格外的澄明温暖,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似也在这一日消融些许,清凉的雪水顺着山涧,潺潺淌过石缝,润湿了花木。
半山玲珑花开得前所未有的好,遥望去,似一丛丛雪青的彩霞,蒙上浅金的朝曦,花枝上露水莹润。
宁静的山道上,人影匆匆,有神族的仙娥仙君,也有山中仙灵。
素来庄严肃穆的潮汐殿,也染上一抹俏丽霞色。
飞檐上,垂下一条明红的丝绦,庚辛架着二腿子,手里提着一串葡萄,吃得来劲儿得很。
江疑坐在一旁,极少觉得如此浑身不自在。
几经犹豫,才开口。
“潮汐殿乃众神议事之处,父神进殿都需正衣冠,恭肃立,咱俩坐在屋顶上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庚辛抛起一颗葡萄,没接稳,果子顺着屋檐骨碌碌地滚下去,啪叽一下砸在潮汐殿前的白玉石阶上,溅起甜腻的汁水,看得江疑眉心一跳。
她浑不在意地又往嘴里丢了一颗,“其实昆仑真没那么多规矩,父神不也没说过这屋顶不能跷二郎腿啊。”
“”他竟无言以对。
庚辛托着腮,饶有兴致地望向云渺宫大门前,正飘在半空中,举着两盏灯笼的身影。
俊不俊且不说,惨是挺惨的。
“一个不周山神君,一个酆都主君,你说他俩是怎么被抓来挂灯笼的?这不得翻脸啊?”
江疑看着石阶两边,叉着腰颐指气使的女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看他俩还有反抗的机会?”
潮汐殿离云渺宫不远,能清楚地听到那边传来的中气十足的呼喝声。
“哎呀你再往左一点!歪了都!”镜鸾皱着眉直嚷。
已经悬在半空中好一会儿的酆都主君黑着脸回过头,这会儿来根绳子,同那吊死鬼没多大差别。
“你刚刚让本君往右挪几分,怎么又要往左了?”
“你挪过头了呀!”她端的是理直气壮,“赶紧的!还有好些个没挂呢!”
司幽暗暗呲牙,胸口堵了一团子火,手上还是乖乖地把灯笼往左挪了几寸。
余光瞥向与自己同病相怜的那位,被折腾得也是不遑多让。
“步清风你灯笼都挂歪了!你得往右边一点!对对对!哎呀你再下来些!”余鸢在下头直跺脚。
司幽是想不通这丫头是怎么把人从不周山拉过来的,但这位不周山神君的脾气啊,未免也好得出奇了,前前后后折腾了快半个时辰,竟还能笑着问下头的人,这样挂对不对。
这要换了他
“帝君您发什么呆呢!灯笼再往左一点!”用最客气的尊称,说着最不客气的话。
“行行行!”他无奈望天,赶紧又把灯笼往回挪了挪。
庚辛笑出了声:“一物降一物啊”
“谁说不是呢。”江疑叹了口气,莞尔,“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在世上走一遭,能遇见一个让自己心甘情愿低下头来的人,是命中有幸。”
真的打心眼儿里喜爱一个人,才会为之甘拜下风。
“你不觉得遗憾么?”庚辛扭头看向他,难得有几分正色。
江疑明白她的意思,前尘往事,不可追矣,想起的时候,只是仍有诸多感慨。
“缘分这种事啊,看的可不是门当户对的般配,也并非更早的相识,更久的陪伴,说不定啊,只是一个眼神,一句我愿,是不讲道理的。我倾慕她多年,说不遗憾是假的,但能走到今日,我知足了。”
他沉默几许,释然地舒了口气。
“知足常乐。”
庚辛笑了声:“的确,豁达些好。”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前几日幽荼帝君和长潋合起伙来把重黎给揍了,这事儿你知道么?”
江疑瞧着她就跟那人间百晓生似的,什么事儿都能打听出来,不经意望见山道上,刚去凡间接了霓旌上山的长潋,那二人一前一后停在山道上,霓旌正扒拉着他的胳膊,不让他挡住自个儿脸上的几处淤青。
他啼笑皆非:“那仨活宝的药都是我给开的,你说我知不知道?”
庚辛无趣地摆了摆手:“那日幽荼帝君来昆仑,想试探一下陵光的旧伤,伤倒是真没怎么,竟探出个魂胎来,好家伙,脸都气紫了,当场就祭出了烛阴,和长潋一起追着重黎从主峰打到赤水岸,陵光和东华拉都拉不住啊。”
江疑微微一僵,眼底的苦笑眨眼散去,无奈地摇着头:“这么大的事儿,是得打一顿。”
“那仨谁都没同谁客气,得亏重黎现在是个上神,一身仙骨拿来抗揍是真不错,换做旁人,今日能不能下地都难说。”
山野间的彩绦如江鱼翻腾,远处飘来轻铃声,她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伸了个拦腰。
“这日子挑得好啊,福泽山海,百无禁忌,什么灾厄都过去了”
无尽死了,天裂也再没有出现过,荒芜多年的九嶷山终于长出了草木,苍梧崖上那株枯死多年的琅玕树,前几日竟也萌了新芽,或许还要等上好些年,才能看到满树繁花的美景,但很多时候,人们想要的,不过是未来可期的一点希望。
“话说你今日看到陵光和重黎了么?”她冷不丁想起,好像一直没有见到今日最该出现的二人。
江疑一怔,反来问她:“陵光晨间不是跟着镜鸾去梳洗了么?”
“是啊。”她点点头,指向云渺宫,“阿鸾在那。”
“陵光人呢?”他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妙,赶忙从屋顶一跃而下,“还不赶紧找!一会儿问天台就该开云赐福了!”
九川裕华坡,草长莺飞,最温柔的南风,抚过碧青的草叶,晨曦洒在身上,是很暖和的感受。
晨雾缓缓淌过其间,又渐渐洇开,似与那荼白的薄纱融为一体。
风声很轻,像是蒙昧的朝露,随着海棠低垂从枝头滑落。
殷红的长绫在素淡的天地间,显得格外明丽。
重黎在后头看了很久,直到她回过身来,似惺忪初醒般展颜一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陵光歪着头,眨了眨眼,竟有几分调侃之意。
重黎低头莞尔,笑得狡黠:“我运气好,一猜就猜中了。”
他走过来,伸手想揉揉她的发,可她今日梳理得颇为庄重,精雕细琢的琉璃朱钗间有一支带着裂纹的红梅白玉簪,摸乱了,有些可惜。
于是他收回了手,替她挽起鬓边碎发。
“夫人真好看。”
说这话时,他的神色有些傻乎乎的,陵光似笑非笑地抬起眼,竟一本正经地回了他一句。
“重黎上神今日瞧着也是容光焕发,喜上眉梢啊。”
重黎好生不习惯这个称谓,被她惊得一个趔趄,若不是亲耳听到,哪敢信她能说出这话来。
望着这片蔓草丛生的山野,他不由得想起当年尚且乳臭未干的自己,在这给她献花的一幕。
此处的确是个载着诸多记忆与感慨之处,光阴漫漫,很多细枝末节,其实都想不起来了。
“怎么了?”他捏了捏她的手。
陵光从沉思中回过神,摇了摇头,嗤笑了声:“倒也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会有今日,上一回成亲,你我还是在山野中,向着天地山河行礼,觉得你我心中有数,认定了就好,今日却得重新把礼数好好走一遍,我反倒紧张起来了”
她也说不清为何,今晨阿鸾给她梳完头,穿好祭天的礼服,望着问天台的方向,她突然就心慌起来。
好在这个时辰,折丹和遗玉都已经启程去昆仑了,她能在这静上一会儿。
“我前几日瞧见司幽像人间三媒六聘的正礼那般给我置备嫁妆,什么宝玉夜明珠啊,都往里头塞,天子殿都摆得没处下脚,阿鸾给我量身裁衣,我这身衣裳足足改了五回,还有余鸢和长潋他们,张罗得比我这个要出嫁的人都要来劲”
“嗯。”重黎并不否认,“我觉得隆重些好,昨日我同执明上神他们商议,再搬几颗半人高的明珠来,花也要从云渺宫开到问天台下,一路祥瑞相伴”
“阿黎。”她着实不知怎么说才好,微微低下头,扯了扯他,“这些其实都不重要的,我们是补一次礼数,只需登上问天台,受九重天赐福便可,不必这么这么盛大。”
她习惯了冷清,无法想象被他牵着,走在众人簇拥下是种什么感受。
可重黎却忽然将她抱住,在她耳旁笑着说。
“可我想给我的师尊,我的陵光,世上最好的。”
把那晚的草率都弥补上,握着她的手,走进热闹里,温暖里,告诉她,从今往后,她都不会是孤单一人了。
陵光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知想到什么,低低地笑了一声,抬起手抱住他的腰,轻轻蹭了蹭他的颈窝。
“时辰快到了,昆仑那边多半正找我们。”
她出来得突然,谁都没有告诉,主峰那边大概都急坏了。
重黎松开她,顺势牵起她的手,握紧。
恰似少年真挚,无畏前路,一笑忘忧。
“走,我们回家!”
云开九重,耀耀金曦落雪峰,微微花雨粘琪树,浩浩天风动宝林,坐观山海鸿蒙,雾绡尽散,漫天霞光召祥瑞,龙凤长吟碧霄间。
百花盛,玄霜展,点金缀玉的长袍缓缓拂过门槛,比肩而立的二人,自云渺宫走来,一路仙灵跪拜两侧,俯首承恩。
在无数羡艳与敬仰的注视下,随着指尖灵泽涌动,无数火树银花于碧空之下绽开,竟比那天光还要夺目,多少仙神都看呆了眼。
那些烟火啊,是如此恢弘盛大,像是银河碎散,一朵借着一朵,仿佛多年的心意璀璨地绽放,汇聚成灿烂的流火,一句一句同身旁的人诉说,更像是要将曾经的遗憾,都一一填补。
那些流光是如此璀璨,像是要把这世上最好,最美的光景,都捧到一人面前。
他就在这般壮阔绮丽的盛景中,紧紧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步一步朝着问天台走去。
这座高台,他上去过三次。
一次,与她阴阳相隔,心中愧怍无地自容。
一次,作为天选之人,明白了自己的命数。
一次,是作为上神归来。
而这一次,他终可以昂首挺胸,骄傲地同她说一句。
“师尊,我来娶你了。”
不远处,庚辛与江疑在朝他们挥手,折丹和遗玉也在一旁,少缓眼里放着光,高兴地伸长了脖子张看着。
余鸢,步清风,长潋,霓旌他们所熟悉的面孔,都在着拥挤的人群中。
为了在此恭祝他们,同心永携。
司幽站在问天台下,东华和执明分立两侧,望见二人冉冉而来,竟笑了一声。
这笑容是欣慰的,释然的。
他拉起陵光的手,口中念念有词,灵泽顺着他的掌心,淌入她体内。
他睁眼,在她诧异的注视下,扬了扬眉:“看什么,保胎的。”
这话似曾相识,怔了一瞬,陵光不由得笑出了声。
松柏涛涛,盛景不衰,一束天光自苍穹劈开,巍巍浮山显现于世。
“上去吧。”司幽看了眼问天台,而后将她的手,郑重地交还到重黎手中。
重黎意会,点了点头,握紧那只手。
他们踏上第一级台阶,身后所有人都低下头,繁花追随而来,这一次没有浓云汇集,没有电闪雷鸣,天降责罚,花香醉人,清风拂面,广袤山河皆在脚下。
金泽汇聚,如江海奔流,从脚下升腾,飞向问天台,飞向九重云霄。
祭坛之上,万道鸿蒙天光,照在他们身上。
那光如火般炽烈,却并不灼痛,明灭交错着,照亮他们的面庞。
陵光转头,望着身旁的人。
那双眼睛里,再没有一丝踟蹰,动摇,闪动着明亮的,温柔的,坚毅的光。
往事前尘,如江潮般从眼前淌过,在这天赐的福泽中聚散浮沉,足以称之为漫漫一生。
于是,她的心寻到了一直想要的归处,尘埃落定。
合上眼,终于想起当年裕华坡的蔓草轻烟里,接过那束紫阳花的自己,原来一直是笑着的。一夜细雨洗去天地间纷杂的尘埃,夜尽天明后,第一缕晨曦穿过山崖上的冰凌,格外的澄明温暖,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似也在这一日消融些许,清凉的雪水顺着山涧,潺潺淌过石缝,润湿了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