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六、赌徒(1 / 1)从离婚开始的人生首页

同事们把表格填好交给值长,田暮雨趁机大概翻了翻,不出她所料,大家无一例外地在“取消送餐,每月餐费记入工资”一栏里打了对勾。这种选择无疑是众人在无数次失望后的无奈之举,也是最简单有效的解决办法,但照值长话里的意思,却未必能够执行,估计厂里还是会出个折中的方案,必须让“肉烂在锅里”。

一星期后,后勤服务部关闭了所有职工食堂,把个体承包户清理出厂,将送餐任务全权交给厂办宾馆的餐饮部负责,就此,全厂职工的吃饭问题都只在一处解决,再没有选择的空间。

田暮雨和同事们对这种“一刀切”的做法当然是抱怨连连,可又有什么办法,理论来理论去,得到的却是最不满意的结果。大伙儿都看得明白,厂里这么做,既把贴补外来户的那部分费用省了下来,又把工人们的伙食费留在了自家口袋,一举两得。尽管每天给一线职工送餐是麻烦些,但总体来说还是省钱又省事的,既断了闹事者的退路——你爱吃就吃,不爱吃饿着;又不用再跟承包户谈价钱讲条件,帮他们解决各种问题矛盾,怎么考量对厂子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弊。

之前有老师傅预料到可能会是如此局面,彼时田暮雨还将信将疑,这下她才心服口服,只怪自己还是太年轻,想事情太过简单片面了。主动决策权终究不在工人们这边,大家只有被动接受的份儿。

田暮雨越发觉得自己是多么渺小无能,荒唐可笑,对生活的挣扎反抗从来都是力不从心,本就是个再庸钝不过的人,偏要佯装强者姿态,骗别人骗自己,骗得过一时,骗得了一世么?

下了班,正赶上儿子放学,田暮雨见米饭蹦蹦跳跳地从学校里出来,立刻收拾心情换了幅面孔,微笑着说道:“米饭,几天没见想我没有?”。米饭歪着头问:“妈,你这些天去哪里了?”。田暮雨怔了一下,马上想到纪鸿升仍旧没跟儿子讲实话,不由咬咬牙,“先回家,回去再告诉你”。

其实田暮雨这些日子根本没考虑过怎么向儿子开口,她总认为米饭应该足够坚强,事已至此,早知道早接受,尽早适应父母和他相处时,总有一方不在场的状况,虽然残忍,却也无可奈何。

田暮雨累了一天,晚饭懒得做,给儿子买了他最爱吃的比萨和奶茶,刚进家门,米饭便洗干净小手迫不及待地坐下吃喝起来。田暮雨望着他狼吞虎咽的吃相,鼻头一阵发酸,问道:“米饭,如果爸爸妈妈分开了,让你跟着爸爸生活,你愿意吗?”。米饭依旧在大口地咀嚼食物,只是速度放慢了许多,脸上的表情也黯淡下来,道:“妈,你问我这些有什么用?你们离婚的事我都知道了”。田暮雨心里一惊,“你爸已经告诉你了?”。“不用他告诉,这几天他带我在老房子里住,那儿是重新装修过的,什么东西都有”。

原来如此,尽管田暮雨认为儿子应该懂事,应该具备承受现实的心理素质,但这世上“应该”的事情多了,“应该”就是正确的么?人又不是机器,成年人尚且不能始终保持理智,何况米饭只是个还在上小学的孩子,这样要求他是何等的无理残酷,不近人情!可眼下儿子沉稳的表现着实使田暮雨有些意外,更让她感到锥心般疼痛,不知不觉间,这个小人儿已从无忧无虑的活泼孩童长成一位心事不为人知的阴郁少年,一个人的蜕变往往就在一瞬间,这是多么令人沮丧、绝望的事,他经历过以及正在经历着怎样的坎坷心路,田暮雨身为母亲,叫她如何能不关切,不担忧!这一切都是父母强加给他的,他没的选择,他还要在父母的庇护下生活许多年,除了被迫接受,他又能怎样呢?

田暮雨眼睛湿润,叹了口气道:“米饭,大人的事情你管不了,也不要管。爸爸妈妈虽然分开了,你仍旧是我们的儿子,这点任谁也无法改变。我们还会像以前那样爱你、关心你……本来你从小就是爸妈家、奶奶家、姥姥家轮流住,现在不过是又多了一个家,都是你生活过的地方,根本不存在习不习惯的问题,你的衣食住行还跟原来一样,没什么变化。所以你不用担心,只管一门心思好好学习,不要胡思乱想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烦恼”……

这话的前半段本是电视剧里的官话、套话,田暮雨向来嗤之以鼻,如今倒真派上了用场,后半段虽所言非虚却也实在牵强,她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刮子。田暮雨不确定儿子是否能完全听懂理解并消化,她只能拿米饭一贯大剌剌的行事作风来赌,赌他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兴许过两天就会被别的事情转移了注意力,不会在父母离异的变故上难过太久。

在儿子身上,田暮雨只能赌,像个新入门的赌徒一样,并且在未来的日子里,她押下的赌注将长期存在,她再也体会不到从前安稳踏实的感觉,接踵而至的是焦虑、忐忑、慌乱与空虚,这些负面情绪确定会在以后几十年充斥她的生活,甚至陪伴她到死也说不定。

田暮雨悲从中来,却咬紧了牙关无论如何也不让泪水滑出眼眶,她努力回想,除去爷爷过世的时候,自己似乎不曾在儿子面前哭泣过,以前没有,如今更不可以,她不能让米饭在凡事都似懂非懂的年纪被迫马上认清父母离异之于他并非她口中描述的那般云淡风轻、无关痛痒,她拼命地想把他包裹在谎言的最后一层气泡中保护起来,不让他触碰到现实的爪牙,可气泡终归是气泡,都逃不过不堪一击,吹弹即破的宿命,时刻摇曳在溃散的边缘,哪怕它在光线下呈现出多么剔透绚烂的表象,都无法掩盖它短暂脆弱的本质,何况,这个表象并不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