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同样忧心忡忡的黄冲宿于金家庄堡,就住在倪守备的守备府后院内。
他的麻烦事不少,防备鞑子的报复,整编各营,还有就是抚恤阵亡的将士。
缺钱是他目前最大的困难。整个护天营所能勉强维持的仅有月饷,前面安家费还欠着没发,如今又多出一笔抚恤金,兵部能先欠着但他不能。为此,只能接受王晚亭的建议,将大水谷内的部分马匹等牲畜进行变卖,以应急需。
忙活间,圣上有旨,钦差曹化淳已至龙门,着他前往聆听口谕。
用脚指头想,他也知道怎么一档子事,冲孙元化来的,又是一桩麻烦。
王晚亭正忙得脚后跟打着后脑勺儿,没有准许他跟随前来的提议,这桩事迟早要了,牵涉的方面太广,连董家也被殃及。老夫子托人捎来了书信,董坤已被下狱,负责缉拿的正是东厂。
尽管心里清楚,所有相关事的根源在于皇帝的出尔反尔,他徒呼奈何!
太子城一战,金家庄堡的守军斩获了了,远不如当初镇安所李光祖建下的功勋,他手下边骑杀了不少察哈尔人,兵部已于前几天行文嘉奖,宣镇兵道科也相应擢拔了参战的大部分军校。
倪守备正后悔自己过于胆小,没有及时出关与枪营共同实施夹击鞑子追兵。
好在昭信校尉王晚亭很会来事,在兵部上报行文里,分润了几处功劳给到金家庄堡的守军。由此,金家庄边军和他都很是感激,与护天营将士之间的关系也透着亲近。
关系不差,接风洗尘当然就免不了,酒席上你来我往互灌一番更加的免不了,何况黄冲还一脸忧色。
此次随黄冲而来是蔡植腾和塔塔儿两人,一个带彩的伤号,一个是娘儿们。所以,上桌的时候,只剩下他老哥孤家寡人一个。最后,绝大部分的酒都落入了他的胃里。
但这厮酒量超好,一人硬喝趴下半圈的陪客。
常言道杀敌三千自损八百,被人搀扶下席的时候,嘴里直打秃噜。
“宝…宝钞司,你们晓得伐?”
“大帅。”
“柔…柔柔的,比草纸要好…好很多。”
“大帅。”
娃子兵们最先学会的汉话是对他的称呼,也是目前唯一会讲和能听懂的汉语词汇。
“老子一路…一路从江西寻…寻手纸,呃…。”
“大帅。”
慕斯臣.塔塔儿从偏厅端来了醒酒汤,一碗香喷喷的鲤鱼鲜汤,大户人家都用这个。
酒席的程序本有成例,正席过后本该主客都移步偏厅,那里有醒酒汤,有茶点,还有两个想找门路供应军需物资的本地富户。但他醉成这样,一切只好作罢。
“那个谁,…谁呢?”
“大帅,您是在问蔡卫队长吗?”
“马…马夫呢?死过来…给老子牵…牵马。”
塔塔儿确定他是醉了,灌下两口鱼汤后,叫人扶了进到里面睡下。
第二天日上三篙,懒洋洋的家伙才起身出发。
几十里路,官道通畅,一队人快马扬鞭,眨眼就进了龙门卫城,
塔塔儿带人先去寻住所,黄冲带着五个亲卫跟在锦衣缇骑身后,入了衙署。
官场上能身着蟒服的人不多。这种大襟宽袖,下及到脚,左右两边各缀一摆,周身都绣以蟒纹的衣裳非常少见,非地位尊贵并受特赐是不能穿的。
系着半身布甲的黄冲,朝座前撑起这么套衣服的站立的人,躬身参手。
“参见曹公公。”没有人引见,不需要。
“少年英才,少年英才呐。”
探手示意的曹化淳,一双精亮的双眼透出欣慰,清瘦的脸庞浮漾出一圈的和蔼。
从大部分人内心来讲,內衙口的所有官员都非系正统,一帮作威作福的皇家奴仆而已。黄冲对此番召唤也是不情不愿的,皇帝若有事交待,为何就不能通过正常途径呢?
但眼前之人,仅凭外貌举止而言,暂没有引起他丝毫的不快。
虽然先见的是手,黄冲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他的眉,帽子金线缘边下一对斜插的剑眉,没有英武气概,柔松软散的,给人一种斯文和气的感觉。
厅内只有五人,一个按刀在侧的锦衣侍从,一个手挽拂尘的小宦,加上黄冲和蔡植腾。
“护天营提督黄冲接旨。”
拱手南向偏东,曹化淳字正腔圆开始颁口旨。
“臣接旨。”
全跪了,黄冲一脸风轻云淡,端端正正地杵着双膝,笔直地挺起上半身,双眼平视挡在前面的正青色衮袍,还有上头黄丝线绣出的没爪子大长虫。
“陛下云:爱卿练兵有方,朕欣慰。”
半晌,抬头观瞧,老曹的双手已垂下,眼角堆起两条鱼尾正与他四目相接。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等规格的圣旨不能明目张胆地答谢,需见机行事,行前王晚亭是这么交待的。
“若无事,末将告辞。”
话很冲。在黄冲眼里,儒雅就是个屁,连皇帝都能从他的奏报文辞间,隐约见识到这一点。想将他赚出来,然后趁机派人偷偷拿了孙元化,门都没有。
“本来无事,昨夜有人行刺。咱家年纪大了些,惊着了,留你下来,闹闹磕。”
“伤着没有?”拂扫双膝,黄冲问。
他有一种与时人截然不同的讲话气质,不缺礼数,却少敬语。未见之前,曹化淳早见记录。
“咱家没事,你那处的参将却是没了。”
“某那处?吴茂林?怎会有人向他行刺?”
真稀罕,还熟人,而且还有点交情。黄冲走向客位,一屁股坐在椅上。
侍卫在怒目瞪眼,老曹却开怀地笑了,笑的阴柔之极。
他猛然发现了王坤与这人的不同,前者是表面憨直内里聪明大劲,这人正好相反,表像上彪悍横蛮,傻不愣登的一面都窝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