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036、宫阙(2 / 2)事莫遗华年首页

李天钺虽然已过天命,但多年的养尊处优让他看上去沉稳威严,合着原本就端正倜傥的眉目,越发显得气度非凡,他把陈慧妃摁到主座上,拾起案几上的镶金玉梳为她梳理长发。

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她知道圣人尤其喜欢貌美女子的一头青丝,所以平日里她除了保养自己的精致容颜外,还逼着自己吃早已吃腻了的黑芝麻,只为养护这一头乌黑靓丽的秀发。

李天钺道:“卿卿家中可曾递来什么消息?比如,誉安侯私调暗卫,因此折损了六名铩羽卫。”

陈慧妃闻言骇得面无人色,赶紧滑下坐席跪到了帝王脚下,“妾近来在殿中静思己过不曾有一丝懈怠,誉安侯也从未向妾传递书信,陛下明察,此事与妾半点关系都没有啊。”

李天钺看着她的黑发从掌中滑走,微不可查得喟叹了一声,“若不是你,那还有谁有手令可以调动铩羽卫?莫非是瀚儿?”

陈慧妃闻言抖如筛糠,“不陛下,绝不会是瀚儿。他还未封王造府,一直居于深宫,如何会在宫外与人结仇。”

李天钺冷笑一声:“原来你还知道你儿子没有封王造府。有些话看来是时候与你讲明白了,给我记清楚,陈家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想让谁当太子,没有人可以左右。

不要以为朕命工部修缮明德殿,就以为我是要立储了。即便是立了储,你儿子还不是要依附在我的羽翼之下,更何况瀚儿还没成为太子,你那蠢钝如猪的老父亲就敢越过铩羽部真正的主人发号施令,以为自己绑了宋行晏的外孙,他就会任你陈家摆布,简直痴人说梦。

宋行晏之所以能在当年大浪淘沙的乱世脱颖而出,助先帝谋得大位,就是他懂得审时度势。聪明人从来不会刚愎自用,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出手对自己才是最有利,这便是你父亲与宋公最大的不同。”

说着他从袖袋里掏出了一张信笺,“好好看看,人家为什么能稳坐后位二十多载。而你却只配给她当侍从。”语罢轻飘飘甩下了笺纸便往门口走去。

陈慧妃披头散发呆楞半晌,被李天钺一番诛心之语刺得心念俱碎,“陛下其实是给皇后出气来的,对吗?”

李天钺闻言顿住了脚步,他沉下脸来,神情阴鸷冷冽得可怕。

“这么多年,我承蒙陛下封妃厚爱,哪怕诞下龙嗣依旧本本分分从未逾矩。皇后执掌凤印,多年不理后宫琐事,是我从旁协理,打点得井井有条,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为什么她能得到的,我就连妄想的资格都没有。”

李天钺挑挑眉:“怎么,你今天是要和朕算总账?”

开了个好头,之后的话就非常顺口了,陈慧妃凄然道:“是,我不甘心。打从我入宫侍奉那天起,她就没有正眼看过您,更别说在您卧病不起时,衣不解带不眠不休伺候汤药,午夜惊醒时,赤着脚跑去端茶倒水。可她就是这么好命,即便什么都不用付出,就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李天钺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刚数落完你父亲,现在似乎该轮到你了。”

他转过身一步步迫近陈慧妃:“你说宋转云什么都没做过,那我来告诉你她都做过些什么。

二十八年前开平三年秋八月,你还在深闺后院刺绣女红的时候,宋转云倾本家所有财力相助先帝攻打沁州,此为一功。

开平四年五月,连月大雨,泽州全境被淹内涝严重,军民死伤无数。宋转云拼死传递书信,招来盗星旧部,远距离指挥开凿分流泄洪,解一方州府之危,而我当时任命绛州守将,若没有她及时召来旧部,我恐怕也死在了那场水患之中,此为二功。

后来晋王忌惮先帝功高盖主,多番召回无果,已是动了杀心,还是你口中闲散怠惰的宋转云说服其父,联合江南十二商行鼎力相助,助我李家平河东,荡西北,逐鹿天下创盛世太平。

这其中有哪一项,是你能拍马追赶的?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协理后宫,有功无过。那且再问你,你们在立政殿侍奉之时,究竟是谁串谋了太医令,在皇后的饮食里动手脚,让她过度进补,致使胎儿过大,险些一尸两命?”

陈慧妃颓然跪坐到了地上,口中辩解:“不是我,是她不愿拖累一宫内侍,想借难产的法子求死。我们当时人微言轻势单力薄,如何有胆子在皇后的饮食里动手脚。”

李天钺闻言一愣,“原来如此。”说着他转身拉开殿门,临出门一刻回头道:“承天门守卫的确招了,却攀咬你近身内侍燕溪以他的家人威胁,务必招供说出皇后死胎一事另有隐情。”

陈芳兮闻言怒道:“还请陛下明鉴,妾就算再不精明,也不会蠢到让贴身侍婢去做这种事情。”

李天钺道:“谅你也不敢。”语罢抬脚出门。

只是刚出殿门,就见外头有人匆匆赶来。

那人眉目俊逸温润,身着绯色圆领袍,身姿挺拔颀长,年华正茂,正是皇子李瀚。

他见圣人走来,登时惨白了一张脸,忙跪下道:“臣参见陛下。”

李天钺也没让他起来的意思,“谁让你来的?”说着抬眼看向皇子瀚身后,跪伏到了地上的燕溪。

李瀚听出了父亲的不奈,忙拦下罪责道:“是臣与土蕃世子打马球,一不小心弄脏了衣裳,唯恐仪态不端,这才急匆匆回宫更换,冲撞了陛下,不知陛下躬安否。”

李天钺凉凉道:“朕安,不过你袒护的这个小内人恐怕难安了,项禾。”

李瀚抬头要解释,却被身后的燕溪拽了拽衣摆,他只得忍痛闭眼,又垂下头去。

殊不知这一幕,更让圣人失望到了极点。

名唤项禾的黄门上前恭谨道:“小人在。”

李天钺下巴点了点燕溪道:“宫人燕溪,教唆皇子诓骗君父,以下昧上,本该施以廷杖杖毙,念在其初犯,掌掴二十贬入掖庭,陈慧妃御下不严,德行有失,禁足十日。”说完路过儿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项禾扭了扭手上的银扳指,先是向皇子瀚行了一礼,又转向燕溪皮笑肉不笑道:“燕溪姑娘,对不住了。”

回到了甘露殿,李天钺传来贴身内侍金桂道:“东西取来了吗?”

金桂低声道:“取来了。”说着向后招手,立刻有小黄门呈上了一只蓝布包裹。

李天钺挥退内侍打开包裹,露出来里面雪白的幼儿骨骼。呆坐了半晌,终是抽出裁纸的小刀,割破手指,将血滴落在骨头上。

好半晌血液慢慢渗进骨头,李天钺咬着牙忍了许久,用手捂住眼睛,佝偻了背脊,不复威严,宛若一个痛失爱子的普通父亲。

越过层层巍峨殿宇,立政殿主殿耳房内,布局简单的屋舍内置有卧榻,其上卧躺一人,满头长发白了近半,肤色浅白如纸,虽然韶华已故,但眉目五官依旧精致,只是此刻双眼紧闭昏迷不醒,一整碗的汤药只能喂进去三分之一。

正是当今皇后宋转云。

“没想到那守将居然反咬了慧妃一口,你说奇怪不奇怪。”随侍的秋池抽了垫在娘子头下用来接汤药的布帕。

冬霜接过扔到了铜盆里,又从另一只铜盆里拧来干净布帕递与她给娘子净面,“有什么好奇怪的,那事过去了二十多年,纵使追查也无从考证。若非慧妃死抓着他的小辫不放,要置他于死地,他又何需狗急跳墙。”

“不过话说回来,当年夏意能够成功混出皇城,难道真的是……”说到这也有些于心不忍了,“也不知道这些年,她在宫外过得怎么样。”

冬霜道:“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咱们还是放眼当下吧。”说着握起了娘子枯如木柴的手,仔仔细细给她擦了一遍。

秋池理了理宋转云的头发,苦涩一笑,“娘子,你什么时候能醒呢。小人们前几日收到了春尘的来信,她说自己带了这世上最好的大夫来给您看病。”

冬霜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伸手抹干净眼泪道:“天杀的狗皇帝,倘若我们有得势的一天,我定要将娘子受过的苦楚千万倍还施彼身。”

突然她的表情从愤恨变为呆楞,就在方才,娘子的手好像动了一下。

而秋池也注意到了娘子的嘴唇颤动,发出了微弱气音。

二人忙趴到她嘴边,只听得两个字:春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