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拼命活着,就拼命去死,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到头来像她这样的半吊子,能有什么好?”
五姐姐说完就让小芝放开我,我倒在地上干呕起来。
“你要当这个家,就得撑起来,别整天病恹恹的不言语。”五姐姐说完就让人将尸首扯出来,随手一指挖坑埋了。
三姨娘头上还带着血,脸泡得很大,白面一样鼓起来。
听着身后挖土的声音,我脸上都是眼泪。
四姨娘死在这年冬天,慧声哥哥来家里吊孝,五姐姐也回来了,他们两人一见面慧声哥哥就低下头去,五姐姐用帕子掩着口笑了笑,一副没看见他的样子,还是照常和来往的太太们说话,她身上已无一丝半跪在炕上读书的影子了,不知道慧声哥哥见没见过她那样子,知不知道她也懂洋文,也曾说过“志在家国”?
五姐姐从一个深宅走进另一个深宅,一辈子在深宅里面挣扎,她有自己的门道,也活出了另一个二姨娘的人生。
她身上没了你一见就退避三尺的厉害和咄咄逼人的气势,她笑,她拿着帕子掩口,她身上有各式浓浓的香气,带着女人的风韵和情意,就像蜜糖,就像流水。
她苦苦支撑在一个大宅子里,就像初冬的薄雪,飘了又散,总也在地上湿不起来。
她念着李家,也想着顾家,她是一个官太太,自然和其他太太一样,都是大家闺秀的娴雅。她笑也叹气,什么场合都有什么场合的样子,就像当初的二姨娘,四姨娘,六姨娘,她们都有自己的位置,也都有自己的表情,那被训练、雕琢、侵蚀过的样子,只剩一个身份,一个称呼——“少奶奶”,或许以后会变成“老太太”。
她们都是一样的人,看着流水的岁月,静静地等着,过着。她们得有生存的门道,也得有拿捏事情的本事。
我不知道五姐姐心里还念不念着齐慧声,或者说她是否还记得当时的那个自己,她一次次挣扎向上过,最后终是被一股股深宅里的脂粉香扑了下来,溺了下来。
她心中曾经那么鲜亮也都被杀死了,被她自己,也被慧声。
自那日在后屋听完齐慧声的话后,五姐姐便不再念“知我者,不知我者”,知不知,又能怎么样呢?她出嫁时未带走一本书,也没说怎么处理这些书,就任它们在那里放着,落了灰尘,随着我家的败落,全都变成了灰烬。
我离家时五姐姐的女儿已经会叫“六姨”,我摸着她白嫩嫩的小手,招手同她作别,关外的苦寒是怎么样的?我不知道,也不敢想。五姐姐曾经给我讲过昭君,一去紫台,什么朔漠,大概就是那样子吧。
只是后来我才知道,我去的不是昭君那个地方,我嫁到东北后岁月就乱了起来,王爷府也渐渐衰落我和妯娌们也渐渐无力支撑,眼看着百年大宅倾塌,大嫂跪在地上哭对不起老王爷。
后来我就和五姐断了音信,直到五姐去世,我才又见她一面。
她躺在床上,头发只是微白,她看着我叫“斛姐儿”。
“姐,姐。”
斛儿就是当年那个同我作别的小女孩儿,是姐姐的二女儿,也是她唯一一个女儿,姐姐一生生了六个孩子,只这一个女儿,待之如宝,捧在手心里。
斛儿赶到宅子门口时,姐姐已含泪闭上了眼睛。
我跪在姐姐床前,想她不过五十岁,就敖尽了一身心血。
表姨说姐姐这辈子太过刚强,终是折了福寿。
我看着满府素白的凌缎子,想姐姐这辈子就是靠这口气撑过来的,她要是不刚强,早就断了。
女人们都是靠这口气撑过来的,撑过来一身痛病,换一个子女平安,撑不过来就早早地去了,年华青春都再不值一提。
就像我早早夭折的大哥二姐三哥四哥,爹说他们只是短命,挖坑埋在一个什么地方,一副薄棺材葬了,只我想着那些生冷的饭菜,和发馊的糕点,大太太去的早,生的孩子只余一个五姐姐。但没人去深究什么,大宅子里的猫,或许有时也比人金贵些。
庭前的花照样开着,没几天就鲜**人了。
后记
娘和六姨都是宅门里的女人,也可以说她们是宅门里最后一代女人,娘总是让我读书,看着我读书的样子,她总是嘴角微扬,我想她也应该有过“纱窗夜读半生香”的少年时光,只是后来她为什么不去做一个新女子?又为什么嫁进顾家成了我的娘呢?这些都不得而知,只是我看过老照片,发现娘是剪过短发的,那后来怎么又不去上学求知了呢?将自己困锁在顾家大宅里,养活我们几个儿女,青春和年华匆匆流去,熬白了头发。
娘去世以后六姨给我讲了一些她的事,原来她曾经反抗过,也挣扎过,甚至也会英语,也读过很多翻译过来的书籍,可她最终还是被牢牢地锁在这大院里了。
可见思想的觉醒未必能解放身体的自由,一个人的力量,一群人的力量,都未必能掀起什么波浪,一个时代的束缚和桎梏,还有女性天生的心软和柔弱,都是她们致命的枷锁。她们的眼泪全流在子女和家庭身上,为自己留下的,只有一次次的心狠和放弃,就像母亲,就像六姨,六姨为了能要一笔钱给外公养老,只身嫁到了东北去,没有人逼她,而她必须这么做。
她们都是对的,又都是错的,她们从生到死都喘过一口真正的活气,一息柔弱,神奇地支撑起她们所不能支撑起的所有事情,她们是怎么办到的?大概是用心血熬的吧,但又没有人探究、赞美。
一代代宅门里的女人变成尘埃,鲜亮腐朽,没有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