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八百零七章 木人哑语(2 / 2)剑来首页

一支价值连城的白玉灵芝,篆刻有两行铭文,寓意极佳。

千年莹澈无瑕之人,百世芝兰幽香之家。

得了这件半仙兵,那么鹦鹉洲包袱斋那边的开销,加上从青神山购买竹子的赊账,就都回本了。

极远处的大海之上,有一道璀璨剑光升空而起。

陈平安抬头望去。

纳兰先秀眯起眼,再转头看了眼那个年轻男人,她知道此人身份了。

问津渡那边,一袭粉红道袍落在一条刚刚启程的渡船上,柳赤诚随手丢出一颗谷雨钱给那渡船管事,来为桃亭道友送行。

结果在船舱屋内,瞧见了个骨瘦如柴的老瞎子,原本要与桃亭好好喝一顿的柳赤诚,就只是与桃亭打了声招呼,来去匆匆。

一个连郭藕汀都敢随便揍的,柳赤诚掂量一番,惹不起,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师兄已经不在泮水县城。

屋内,老瞎子和李槐坐着,嫩道人站着,不敢喘大气,桌上还有那盆景,“山巅”站着个城南老树精。

老瞎子问道:“李槐,你想不想有个手脚伶俐的随侍婢女,我可以去蛮荒天下帮你抓个回来。”

李槐翻了个白眼,都懒得搭理老瞎子。

老瞎子习以为常了,转过头,那个树精刚刚自称见过一位道号纯阳的古剑仙,后者出身道门剑仙一脉,与自己请教过剑术,随便指点一番,后者的境界就上去了。

老瞎子问道:“口气这么大,你喝西北风长大的?”

老树精一听就不乐意了,双手叉腰,大声问道:“李槐,这家伙谁啊,口气这么冲?”

李槐笑嘻嘻道:“我的大半个师父,还不知道名字。”

老树精沉吟不语,看那嫩道人,道行不浅的样子,都能与柳道醇称兄道弟,没个玉璞境说不过去,既然嫩道人是李槐的扈从,那么眼前这个老瞎子,是李槐的师父,一个仙人境,多半跑不掉,如果是在包袱斋里边,什么仙人,不算事儿,今儿落魄了,必须寄人篱下,还是要审时度势几分,所以就没与那个喜欢满嘴喷粪的老瞎子掰扯什么。

老瞎子转头,面对那桃亭那条飞升境,“浩然嫩道人?响当当的名号,怎么听着有点浩然白也、符箓于仙的意思?”

黄衣老者一脸干笑,“是来浩然天下的游历路上,公子帮忙取的道号,我这不是担心没个绰号傍身,陪着公子出门在外,容易害得自家公子给外人瞧不起嘛。”

老瞎子笑呵呵,一招手,桃亭被猛然一拽过去,只得弯着腰,歪着脑袋,脑袋被那五指如钩抓住,乖乖保持这么个滑稽姿势,桃亭是根本不敢躲。

手指下,咯嘣脆。

桃亭都没敢出声。

那个老树精看得打了个激灵,赶紧转头不敢看,只是又听得毛骨悚然。

这个老瞎子,不是善茬啊。

李槐赶紧起身,一巴掌拍在老瞎子的胳膊上边,“行了行了,你别总这么欺负老嫩,在家关起门来就算了,在外边,好歹给老嫩留点面子。”

老瞎子松开手,一巴掌摔在桃亭侧脸上,打得后者砰然倒地,以心声道:“以后再这么只顾自己逞威风,给李槐带来诸多意外,一巴掌拍死你。”

不过明面上,老瞎子从袖子里摸出一本泛黄书籍,随手丢在桃亭身上,“一路护道,没有功劳,只有苦劳,这是上半部炼山诀,下半部,以后再说。”

桃亭双手捧住书籍,双眼赤红,激动万分。

作为蛮荒天下的撵山老祖,驱山徙山不用多说,不比那袁首差太多,唯独之后的炼山一道,要比那个袁首逊色多矣。不然那个王座位置,就该轮到桃亭来坐了,什么袁首,得一声桃亭老哥。而不是两次在十万大山边缘偷偷晃悠,找机会就会吃了自己。

桃亭为啥愿意给老瞎子当看门狗,还不是奔着这部炼山诀去的?

李槐一拍桌子,问道:“当贤人这么个事,是不是你的意思?!”

嫩道人刚得了天大便宜,觉得屋内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这要是打起来,最后遭罪的,铁定是他,绝不会是李大爷,所以开始挪步。

老瞎子点点头。

不曾想李槐眉开眼笑,绕到老瞎子身后,给老瞎子揉肩敲背,小声道:“此次一回,下不为例。”

这次返乡回家,爹娘和李柳,要是知道了这么个事,还不得笑开了花?

再说了,还有那个没见过面的姐夫,听说是北俱芦洲的书香门第出身,那么总不能让姐姐嫁过门去,给婆家人看低了一眼。如今有个了当书院贤人的弟弟,多少可以说话硬气几分。

李槐提醒道:“说好了啊?君子什么的,别来了,千万别乱来,不然我跟你急,那咱俩的大半个师徒情分,可就要淡了。”

老瞎子还是点头。

君子头衔,算个屁,到时候让文庙直接给个书院山长。不过看李槐这孩子的脾气,好像一直不太喜欢出头,若是山长太惹眼,副山长刚好。

当师父的,给徒弟什么东西,竟然还得小心掂量,仔细思量。最后收不收,得看徒弟心情?

老瞎子和李槐这对师徒,确实不多见。

李槐坐回原位,继续翻看一本江湖演义,突然抬起头,对老瞎子笑道:“刚刚在书上瞧见个说法,老树着花无丑枝。师父你年轻那会儿,模样应该不差吧?”

老瞎子笑着点头,“不差的,当年陈清都、龙君几个,一直嫉妒此事。”

嫩道人看着一张老脸开花的老瞎子。

老瞎子是最不喜欢翻老黄历的一个人。

但是在李槐这边,竟然都愿意聊这些了。

那个老树精颤声问道:“你是那位?”

老瞎子问道:“哪位?”

老树精擦了擦额头汗水,不敢说话了。

老瞎子起身道:“以后的求学间隙,有空去十万大山那边。”

李槐跟着起身,说等会儿,从书箱里边拿出一个包裹,递给老瞎子,笑道:“都是些杂书,回了那边,当是个消遣。”

老瞎子收入袖中,一步跨出,重返蛮荒。

那天三更时分,老舟子顾清崧,鬼鬼祟祟走夜路,一路隐藏踪迹,摸到了功德林,与那经生熹平好说歹说,才让对方答应帮忙通报一声。

有求于人,顾清崧才如此好说话,不然你熹平一个等于是从石头里边蹦出来的,与你废话个什么。靠山是文庙又如何,是至圣先师又如何,咱俩不还都算是读书人,谁高一头谁矮一头了?

顾清崧总算见着了陈平安。

陈平安抱拳道:“顾前辈。”

顾清崧摆摆手,“别瞎讲究这些辈分,有的没的,矫情不矫情。”

其实这句话,顾清崧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然陈平安毕恭毕敬喊他一声顾老祖,顾老仙君,又有什么问题?

或者论别个辈分,那么他该算与桂夫人一辈,你陈平安喊桂夫人一声姨,可不就是他的晚辈?

说不得哪天,这小子就要喊自己一声姨夫呢。

这么一想,顾清崧就觉得哪怕今夜喊他陈兄弟,陈大爷,都不亏。

反正以后都会还回来。到时候带着已成道侣的桂夫人,然后就待在落魄山不挪窝了,每天有事没事就去这小子眼前晃悠。

陈平安笑问道:“桂夫人讨不讨厌你?”

老舟子理直气壮道:“当然不讨厌。喜不喜欢我,暂时不好说。”

原本只要这位顾清崧顾老神仙,说个讨厌,陈平安就可以三言两语,将其打发走了。

比如要想让桂夫人喜欢你,第一步,是先不讨厌,如何不讨厌,就是在远处默默喜欢,如此一来,桂夫人也能得个清净,还不耽误顾清崧继续喜欢桂夫人。结果顾清崧来了这么句,陈平安就只好改变路数,换了个问题,说得很人之常情,“桂夫人是我的长辈,你觉得我教你去怎么喜欢她,合适吗?”

顾清崧皱眉道:“少废话,教了学问,我给你钱。”

扯啥,不就是要钱吗?我有。

在那辽阔无垠的四海水域,单枪匹马逛荡了那么多年,连那肥婆娘的渌水坑官吏,只要海上见着了我,都要主动让路,乖乖避其锋芒。

更别谈早年雨龙宗女修这些小虾米了。老子随便一竹蒿下去,能在海上激起万丈浪。

你小子去文庙随便翻翻老黄历,当初是哪位豪杰,水淹十八岛,还能不伤一人?

陈平安自然不会真的教这个老舟子什么“道法”,就随便扯了几句,不过顾清崧从头到尾竖耳聆听状,时不时点头,看样子,误打误撞,真说到心坎上边去了?

顾清崧最后说道:“说吧,你小子想要啥,别整虚的,我没空陪你兜圈子。”

陈平安开诚布公道:“我想与前辈请教一门压箱底的保命遁术。”

道理再简单不过了,就顾清崧这么个脾气,如果没有几种看家本领,绝对不会只是从仙人跌境为玉璞这么“轻松”。

顾清崧犹豫起来,要是桂夫人想学,他肯定倾囊相授,桂夫人之外,他不太乐意,这可是压箱底的本事。

顾清崧没好气道:“我当下叫啥名?”

陈平安只得说道:“顾清崧。”

老舟子嗤笑道:“我看你小子的脑袋瓜子,没外界传闻那么灵光。”

顾清崧,回顾青水山松。

在浩然隐蔽处,找条不出名的江河,找棵古松,将两者炼化了就成。

陈平安先前是有猜测的,只是哪怕验证心中所想,依旧不宜道破天机。

毕竟关键所在,还是道诀内容。只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毫无意义。

顾清崧便说了其中玄妙,沾沾自喜道:“想不到吧?”

陈平安一脸错愕,只是并不过火,惊讶之余,略带几分佩服,小有垂涎。

不料顾清崧瞥了眼年轻隐官,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他娘的,小子贼精。

陈平安这下子真的有些疑惑了,顾清崧是怎么看出来的。

顾清崧没好气道:“别瞎猜了,我有一门自己悟出的秘法,可以分清个粗糙的是非。”

不然你以为当年,我为何能够被师父选中,帮着撑船出海?难道因为我好骗钱吗?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放弃求道诀的念头,转移话题,问道:“顾前辈,为何对桂夫人如此念念不忘?”

顾清崧沉默许久,叹了口气,说道:“见到她之前,让我做梦都梦不到那么好看的姑娘。”

陈平安抱拳笑道:“那我就不送前辈了。”

顾清崧疑惑道:“不学这门神通了?”

陈平安摇摇头,“算了,不强求。只希望以后顾前辈遇到了落魄山子弟,愿意多照拂几分。”

顾清崧点点头,“不曾想你小子还是个厚道人,这事可以答应,就以千年为期限好了,以后只要遇到了落魄山的修士、武夫,一般情况我不搭理,可只要是危急关头,我都会出手相助。”

陈平安抱拳致谢。

顾清崧摆摆手,急匆匆离开功德林,追上了一条渡船,找到了重返宝瓶洲的桂夫人,老舟子与她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大致意思,就是之前做了好些蠢事,在桂花岛,在夜航船,都是他不懂分寸。保证再不会有这么一厢情愿的事情。以前是没想明白,如今开窍了,觉得真正的喜欢一个人,总不能只是自己瞎喜欢。

桂夫人神色自若,不过难得没有打断老舟子的言语,还几分认真眼神。

不过她心中一笑,今天仙槎如此会说话,肯定是陈平安那小子的功劳了。

相信很快老龙城桂花岛那边,就会收到一封陈平安专程解释此事的道歉信。

其实不用如此,她又不傻,猜也猜得到。

就仙槎这脾气,在浩然天下,能听进去谁的道理?礼圣的,估计愿意听,或是李希圣和周礼的,也愿意。只不过这三位,肯定都不会这么教仙槎说话。

桂夫人其实倒不是真被这些言语给打动了,而是觉得这个老舟子,愿意这么大费周章,折腾来折腾去,挺不容易的。

她最后还是柔声道:“仙槎,不能回应你的喜欢,对不住了。”

老舟子挠挠头,说了句就只是自己想法的真心话,“么的事,么的事,只要别觉得我烦,我就很高兴了。”

桂夫人叹了口气,“你在桂花岛也是有嫡传弟子的人,偶尔去那边坐坐,争取帮他早些破境。”

作为南岳山君的范峻茂,跌境极多,范家如今也确实急需一位新的上五境供奉了。

桂夫人提醒道:“别多想。”

仙槎斩钉截铁道:“不多想!”

误会个啥,岂会误会,这可不就是八字有一撇了嘛!

陈兄弟,哦不对,陈大爷,你真他娘的有点道行啊!

早知道在功德林那边,自己就不吝啬那门神通了。

桂夫人一看就知道这家伙误会了,不过也懒得多说什么。

老舟子仙槎离开渡船后,通过陆沉留给他的几道独门秘法,先缩地山河,神通广大,犹胜寻常的飞升境,再急匆匆撑船出海,倏忽之间,就万里又万里,准确找到了那条夜航船,开始死缠烂打,非要登船,还信誓旦旦保证自己绝不胡来。

只说找寻夜航船一事,仙槎可以说是浩然天下最擅长之人。

船主张夫子在船头现身,俯瞰大海之上的那一叶扁舟,笑着打趣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不是说求你都不来吗?”

仙槎手持竹蒿,理直气壮反问道:“你求我了吗?”

求了就不来,没求我就来。

张夫子一时间哑口无言。

仙槎说道:“我只找灵犀城李夫人,与她说句话就走。”

张夫子笑问道:“求她帮桂夫人写篇词?”

老舟子埋怨道:“张船主你恁大岁数的人了,你咋个也这么喜欢问东问西的,开门让了路,就待一边凉快去。”

一番纠缠不休过后,老舟子顺利到了灵犀城那边,真就只说了一句话就要走。

然后老舟子扯开嗓门喊道:“船主?”

没有回应。

“张先生,人呢?别装聋作哑了,我晓得你在。”

还是天地寂静。

于是老舟子开始破口大骂,“你大爷的,倒是让我下船啊。再这么不仗义,山高水长的,以后记得给我小心点……”

仙槎第一次游历夜航船,当时身边有陆沉,自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后来第二次登船,是李夫人觉得烦,请求船主将此人打发下船。

这一次,下船悬了。不曾想仙槎冷笑一声,竟是凭借那门没有传授给陈平安的秘法,直接离开了渡船,不过受伤不轻,跌境还不至于,但是至少消磨掉辛苦百年存神炼气的道行。

李夫人笑道:“一定会被记仇的。”

张夫子说道:“不管他。”

他好奇问道:“先前仙槎说了什么?”

作为船主,不是无法听见,只是出乎对灵犀城的礼敬,故意没去听。

李夫人说道:“他与我建议了一个城主人选。”

张夫子说道:“陈平安?”

李夫人点点头。

张夫子笑道:“从表面上看,他最不适合灵犀城。”

夜航船准备新开辟出四城,城池数量会从十二变成十六。他最早的设想,其实是让陈平安占据新城之一。

张夫子转过头,问道:“就这么想要远游?”

而且这位女子的此次远游,会是与天地作别。

她点点头,说道:“是在渡船上,才得知船主的那篇散文,湖中人鸟声俱绝,天云山水共一白,人舟亭芥子两三粒……我久在临安,都不曾知道那边的雪景,可以如此动人。所以打算看完一场大雪就走,强饮三大白而别,就是不知道我有无这个酒量了。”

张夫子问道:“灵犀怎么办?”

李夫人说道:“留在这里好了。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该就此结束。”

喜欢双手笼袖的鹿角少年,伸手出袖,与张夫子作揖请求道:“船主,我可以陪着主人一起下船吗?以后也未必会登船了。”

张夫子笑着点头道:“有何不可。天底下最自由之物,就是学问。不管灵犀身在何处,其实不都在夜航船?”

李夫人与鹿角少年,一同向这位船主,作揖致谢告别。

张夫子大笑过后,郑重其事作揖还礼,轻声道:“此生有幸得见临安先生。”

白玉京顶楼,陆沉坐在栏杆上,学那江湖武夫抱拳,使劲晃荡几下,笑道:“恭喜师兄,要的真无敌了。”

余斗转过头,发现这个师弟,嬉皮笑脸说着打趣言语,但是一双眼眸,如古井幽玄。

他问道:“何解?”

陆沉揉着下巴,“无解。船到桥头自然直。”

余斗冷笑道:“这不是你在这边磨蹭不去天外天的理由。”

陆沉叫苦不迭,“实在是不愿去啊,尽是苦力活,咱们青冥天下,到底能不能冒出个天纵奇才,一劳永逸解决掉那个难题?”

余斗不言语。

知道师弟陆沉是在埋怨自己当年的那次出手,问剑大玄都观。

山海宗那边的崖畔。

纳兰先秀将那烟杆别在腰间,起身说道:“走了。”

少女飞翠帮着小姑娘卷起那张竹席,小姑娘一边忙碌,一边去那青衫客说道:“剑仙,你别忘了啊,咱俩是朋友了,以后相互多串门。”

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

小姑娘最后捧着卷起的竹席,大摇大摆离去,只是她没来由想起当年的那场分别,就脚步慢了下来。

当时小姑娘被一个姐姐捡回了家,在后者的家乡,她们坐在那个“天”字的第一个笔画上边,后者居中而坐,看着不是那么远的远方,一个叫落魄山的地方。

这会儿小姑娘瞥了眼天幕,红了眼睛低下头,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闷闷道:“天底下最大的坏蛋,就是那个陈平安了。”

陈平安只是目视前方,望向大海,默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