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386章 中平六年(八十二)外传·玄德(1 / 2)江湖行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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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平四年,夏四月,全国各处发起大水,洪水退去尚未一月,鲜卑又来寇犯幽州。

这一年我十五岁,常坐在家中茅草屋的顶上,望着远处滔滔而过的洪流发呆。我的母亲在两丈外的桑树下面卖一些手织的草席和草鞋,过路的行人神色匆匆,鲜少有人驻足。

村子里面过洪水,冲走了大片的良田,年初的禾苗几乎都被毁了,预示这今年一年都是个没有收成的灾年。家中稍有富余的,现在已经拿着散钱去周边郡县收购粮食了,家中短缺的,能够看好去年的余粮把今年过去就已然不易了,哪里还有闲钱去买些草鞋席子呢。

都说大水过去通常都是大旱,旱得完了地面开裂,又到了四处冒出蝗虫的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讲,最穷困的时候乡亲们会和虫子抢草根树皮吃。可人又没有翅膀,哪里是虫群的对手。就见铺天盖地的黑云自远处而来,稍落得一落,这地面上就寸草不生了。有些心狠的后生会去捉虫子来吃,可那蝗虫来无影去无踪,即便全村的人都去捕杀,又能捉得几条、吃得几顿呢。

我母亲在树下唤我道:“玄德儿,你的叔父来了,快些下来拜见!”

我顺着房檐下来,还没走近便听到我叔父冲着我母亲数落我道:“他这么大个人了,整日里游手好闲,也不知道帮你看着生意,这样下去我兄长一脉岂不是要断送在他这浪荡儿手里?”

我母亲帮我百般说着好话,去讨好我的叔父。他见我来了,脸色拉得更是差劲,一边不住说教着,一面辞别了我的母亲,径自朝门外走去。我母亲拉起我的手说道:“玄德儿,去了卢博士家中不可再生贪懒,一定要好好跟随卢博士学习。你的祖父和你的父亲都是孝子廉吏,所以你更加要发奋努力,不可以让同乡小看了你,知道吗?”

我的祖父官至东郡范县县令,因不通宵官场之事,早早被人陷害罢官,在家郁郁终老。我的父亲也举了孝廉,可是身体孱弱,在我幼年时便撒手人寰,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苟活于世间。两位叔父没少接济我家,可更无可避免的是听受他们的唠叨和说教,似乎只要板起脸来训斥我一顿,就能让他们原本并不如意的生活舒展起来。

我笑着对母亲说道:“请您放心,儿子一定不给祖上丢脸。”母亲听了便含辛茹苦地笑,笑着笑着又开始哭,一边为我收拾行囊一边絮絮叨叨说一些关于我祖上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这些话听起来更像是我祖父罢官之后在家中对子孙吹嘘的事迹,叔父们大多是不相信的,否则家道怎会败落至此。而我母亲读书不多,所以一直对祖父讹传的那些宗室之后的谣言深信不疑。

书上说那中山靖王喜好酒色,又深居简出痴迷丹药之术,光是史料记载他就有一百二十多个儿子。这些子孙再度开枝散叶,让这个本就落魄的皇室一脉更加单薄。传至我们这一辈时,但凡刘姓的读过点书的人都喜欢自称是中山靖王之后。一来有据可依,二来又无证可查,每当族人在外面洋洋洒洒的炫耀完后,都心有余悸地庆幸还好那刘胜死无对证,若不然这冒认宗亲一事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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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父带我来到县城里的卢博士家中,门童领着我们进去拜见了老师。卢博士师从大儒马融,和经学大师郑玄是为同门。本来学成之后以他的学识和背景早该去洛阳担任要职,可是卢博士自视甚高,不愿意和京中那些乌烟瘴气之辈混为一谈,所以执意回到家乡开课讲学。

叔父带着我和堂兄德然一起前来求学,卢博士问我俩道:“你们都是乡里孩子,为何要找我来学习知识呢?”德然听后高高兴兴地答道:“我要博取功名,以后做个大官,带我爹我娘过上好的生活!”

卢博士和我叔父听后都拈须大笑,都说德然天性自然,又有一片孝心,诚然是个好孩子。卢博士转过来又问我道:“这位小友呢?”我站起来对卢博士深深一揖,想到曾在桑树下听到一个走往赶路的游侠儿唱过的辞赋,于是借来对卢博士说道:“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

卢博士和我叔父听完都没置可否,卢博士点着头又揣摩一会儿,扭头问我叔父道:“元起,这是你教他的吗?”

我叔父笑着答道:“我不过也是一介粗人罢了,哪里懂得这些文雅之词,大概是这孩子不知道哪里听来的罢。”

我知道这种江湖散遥肯定瞒不过卢博士,于是坦然承认道:“是在家中门前的桑树下织席贩履时,听到过路的侠士所唱。因为着实喜欢,所以就记了下来。”

卢博士听后对我叔父笑道:“为人坦荡,记性过人,有古直义士之风。”接着我师父便拜别了卢博士,把我和德然留在了博士家中求学。

后来又陆陆续续招学了好多天,直到卢博士家中确实住不下了才算作罢。期间我和德然便在家中帮忙打扫杂役,卢博士每当路过,德然便十分勤奋地打扫院落,待博士走后又把扫帚一扔,跑到边个休息去了。

德然唤我道:“玄德,不要那么死板,博士看不见就偷一些懒,要不然这里的活计做完了,等一下博士又要安排新的差事给咱们了。”

德然大我不到一岁,再加上两家离得不远,所以从小是朝夕相伴地长大。德然家里虽不富裕,但是叔父除了几个女儿以外就德然一个独子,所以在我看来德然还是锦衣玉食侍奉大的。平日在家中的粗活累活都有他几个姐姐来做,再粗笨的一些我叔父宁肯自己亲自来做,也不肯让德然受了委屈,所以直到来到卢博士家中以前德然几乎是没有动过这些差事的。

我听到卢博士先前穿堂过屋的脚步声夏然而止,便对德然说道:“我们是来拜师求学的,这些小事虽然无关紧要,但同样都是老师布置的功课,一定要老老实实的完成的。”

德然笑着说道:“如此那就辛苦你了。”于是我便继续打扫,德然便开始闭目养神,直到内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之时我才直起腰松了口气。德然见状就说道:“玄德啊,你就是太老实了,你这种性格脾气将来到了江湖上可是要吃亏的。”我看着半卧在回廊上的德然,虽然穿着粗衣葛衫,可是他眉宇间悠然自得的样子显得十分惬意。我便回他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心思不如德然你转得快呢。”德然听后就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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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学完成后卢博士便开始讲学,我们都是一群乡下孩子,其中最显赫的莫过于涿郡太守的女婿公孙瓒,可即便是公孙瓒这种世家出身的公子也完全听不懂博士在讲什么。就见卢博士在上面一脸严肃地讲,我们在下面就跟着迷迷糊糊的听,如此日复一日,大家也不知道博士这样教学是为何故。有一天博士就在课堂上说道:“我讲的这些东西对于你们来说太过深奥,所以我并不要求你们可以理解我说得意思,但是我要求你们务必要把我说得话记下来,以后余生漫长,总有你们可以慢慢感悟的时候。”

公孙瓒私下里便跟我们调笑说道:“卢博士是何等人物,他讲的这些先天八卦、九宫算术之类的东西估计咱们一辈子都参悟不透。还是趁着年轻力壮,多喝些酒、多吃些肉来的好。”

于是没有课堂时,公孙瓒就常带着我和德然去县城里的馆子吃些酒肉。城里的商户都认得他,因此吃吃喝喝都不要钱,只是攒够了一定数目便去郡县的治所内找管账先生结算一次。这期间我见识大涨,以前在乡下哪里吃过如此繁复的美食。我最喜欢一道炙烤肉串,每次去了都盼着公孙瓒可以点它,可惜他却吃得厌了,每次都挑些他顺口的来吃,因此常使我感到失落异常。

后来去得多了,我便跟后厨混熟了,三番五次过去帮忙做些小事,久了便从厨子口中套出来烤肉的做法。厨子对我说道:“你这小子不好好在卢博士家中学习,反倒跑到我这里来学厨子,要是博士知道了看打你不打你!”

我就跟厨子调笑说道:“一肚子学问不能拿出半两裹腹,学会您的手艺以后,无论家中有甚么都可以勉强做来糊口。要是假设天下人人都有您这般本事,那么可比人皆圣贤要实用得多啊!”

那厨子听得格外高兴,于是每当我和公孙瓒同来便加一些额外的小菜给我。公孙瓒见了惊讶问道:“玄德还认识这酒楼中人吗?”我笑着摇了摇头,对他说道:“大概是从别处打听到我乃中山靖王之后吧。”公孙瓒听后便有些肃然,此后单独邀我出来吃酒的机会便多了起来。

那时候我们喝多了就喜欢高谈阔论,从天南骂到海北,其实我们也不知道那些当朝者究竟哪里不对,反正就是不如我们。公孙瓒醉眼迷离说道:“将来我主掌北方,而玄德你就南下割据江南,咱们兄弟一南一北划江而治,好不快活!”

每当这时我也喝得差不多了,便常常附和他说道:“那么天底下就要有两个皇帝了。”公孙瓒摆摆手道:“无妨,让手底下那些武夫和小弟们打来打去,咱们见了面还是要好好喝上一碗的。”

说这话的时候公孙瓒十七岁,我十五岁,过了年末我们每人都要各长一岁。公孙瓒的酒再喝多一些时就会开始垂泪,若问他缘故却是不说,只是一昧地感慨时运不济。

其实哪里关乎什么时运,我听其他同门师兄弟说过,公孙瓒虽然出身贵族之家,但是因为他的母亲身份卑微,所以公孙瓒在家中一直不得重视,也无法继承家中优渥的权势,只得出走辽西来到涿郡任职。若不是他长得漂亮,又颇具才智武勇,这才被太守相中选为了女婿,因此才在这小小涿郡有了他的一席之地。要不然现在肯定和我们一般潦倒不得志,那这馆子里的酒肉自然也是吃不到的了。

酒馆的小窗外面是四四方方的天,碧空如洗一览无遗,每当酒醉或者酒醒了之后我就会想,如此这般的天空是不是在每个人眼里看来都是一样的?那些虎踞京中的当朝大员们眼中看到的,和我们这些偏远小城中的平头百姓所见的,会不会都是同一方天地。

临近年关,鲜卑部族再度进犯,几次逼近涿郡,周边百姓苦不堪言。公孙瓒的岳丈来拜见卢博士,请求卢博士可以看在他们的交情和百姓的安危上,领兵去击退外敌。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直到,原来卢博士是身怀绝顶武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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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瓒的岳父发整个涿郡的兵士才不过八百多人,卢博士为了凑数,动身前把弟子们都着急起来说道:“现在我要去领兵和鲜卑人打仗了,有没有想和为师一起去见识一下涿郡外面的世界的,今晚找伯珪报名,明天一早随我动身。”

卢博士走后我偷偷问公孙瓒道:“你什么时候答应了要和老师一同外出讨贼,怎么没事先和我知会一声。”

公孙瓒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我那岳丈前来请求老师领兵,总不能郡县治所里没人出头吧。我那丈人惜命的很,所以只好派我代替他随老师一同出征了。”

我看公孙瓒不满的情绪不像是装的,这才确信了他的确不知情。以我俩整日一同私下饮酒的交情,若他想踏足江湖去闯荡一番功名,在这种关头上不带着我那就太不够意思了。可我俩都没什么武功,这眼看着就要上阵杀敌,面对的又是穷凶极恶的鲜卑外族,稍有差池回不来了那可怎么办。

公孙瓒抱怨道:“这帮燕人也是吃饱撑的,好端端的非得学那些匈奴胡子,没事就要来咱们边境扫荡一番,害的咱们太平日子过不成,还要随老师一起去打仗。”

我问他道:“找你来报名的人多不多?”

公孙瓒把身边的竹简往我身前一拍,骂道:“谁会这么傻!你自己来看,这上面除了我公孙伯珪以外,下面空空荡荡,比我这学了半年多经学儒学的脑袋还要空旷。”

我眼前浮现过母亲在桑树下日夜做些活计的样子,以及那破落村庄还滔滔洪水面前的渺小卑微,那桑树的树冠高达五丈,夏日在下面可谓是遮风避雨。我幼时曾说过长大后要乘坐这样的羽葆盖车,被子敬叔父好一通臭骂,说我这样的言论会给刘家带来灭门之祸。后来德然的父亲跟我说我才知道,原来像桑树冠那般华丽的车子只有皇帝才能坐,我辈小民非但不能乘坐,仅仅是说一说也是要被杀头的。为此我时常感到不公,若我祖上真的是中山靖王,那么他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便是汉武大帝。汉武帝既然坐得,为何我的祖上坐不得。

既是兄弟,何不同寝同住,同享天下。

既是兄弟,又何故非要行君臣之礼,分上下尊卑。

既是兄弟,为什么不一同执掌天下,就像公孙伯珪说得那般,北面一个王,南方一个王,东边一个王,西川一个王。兄弟手足人人都是皇帝,岂不美哉。

我对公孙瓒说道:“在你名字下面,把我加上去吧。”

公孙瓒略有惊讶,说道:“你是家中独子,上面还有老母亲等着你回家孝敬,打仗这种事说不定有去无回,你当真要这么做吗?”

我点点头,拍着公孙瓒的肩膀说道:“你我同为兄弟,我怎么能够坐视你一个人孤零零上战场去呢?即便是死,有我这个兄弟在旁陪你,起码你也不会感到太过孤单。”

公孙瓒哈哈笑道:“死是不会死的,咱们都是老师的学生,自然不会被安排在第一战线,只不过多少还是有些危险的,你可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说着他又往我身后面张望了几眼,问我道:“德然没有和你同来吗?”

我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刘家总要留个后的。中山靖王就算再不济,他的血脉也不能在我这一支断送掉呀。”

公孙瓒站起身来,有些激动地对我说道:“玄德,你可真是我见过最有古人义士风范的俊杰人物。”

我笑了笑没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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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公孙瓒处回来后,我便径直去找了德然。他见我深夜造访,很是兴奋,接连说道:“玄德啊,建功立业的好时机来了。咱们自从乡里出来至今没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现在老师亲自要领兵出征,对付那乌合之众的鲜卑散勇,咱们身为他的学生自然不会像那些县里的兵士一样被赶着冲上前去。依我看,咱们只需跟着队伍走一走过场,这军功自然而然就落到咱们头上了。”

德然越说越是兴奋,禁不住有些摩拳擦掌,站起来跃跃欲试道:“等一会儿我要挑一匹上等的高头大马,再跨一杆精致点钢矛,跟着老师大杀四方去!咱们刘家被人冷落了多少年,今晚过去将同时出现两个威震外族的边将啦!”

我叹了口气,并不接德然的话,反而闷不吭声坐在了一边。德然见状有些不明所以,贴过来挨着我坐下问道:“怎么了玄德,是不是有哪里出问题了?”

我用手一下一下地扣着桌子,也不答德然的话。德然又追着问了几遍,显得越发焦急。过了会儿我才回他道:“老师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就凭县里这几百兵丁哪里是鲜卑族人的对手。更何况毫无战场经验的我们,跟着前去了肯定是一番手忙脚乱。”

德然笑道:“玄德会不会是忧虑过头了,老师既然敢接这令状,自然就是胜券在握的。况且那公孙瓒的岳丈不也说了,咱们老师武功盖世,只要有他出马,一枪刺死对面领军之人,鲜卑的那些散勇必将不攻自破。”

我望着德然的眼睛深沉说道:“老师这个年纪仍然在朝廷中无一官半职,自从学成归来后就致力于在郡县讲学,这会儿又突然答应要领军去讨伐鲜卑燕人,那摆明了就是要为自己的前程建功立业啊。德然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搞不好老师这一次前去就是为了打一场极其恶劣的仗,来给自己将来入朝拜官打下基础。最好是死伤越多越好,这一功劳上沾染的鲜血越多,老师进京的筹码也就越重。”

德然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这些话都是你胡乱猜测的吧?”

我摇摇头,一本正经地对德然说道:“你以为我天天和那公孙瓒在一起喝酒是为了什么,就是想要进一步通过公孙瓒的内幕消息了解县情。如果那些鲜卑人真的那么好打的话,为什么公孙瓒的岳父不亲自带兵前去,还要非得绕个弯子请毫无官职的老师出面呢?这里面他们早就达成了交易,咱们太守把这次领兵的机会交给了我们的老师,代价是老师要带上公孙瓒一同前往,但只要求老师保护好公孙瓒一人即可,其他人能死多少死多少,为的就是给老师和公孙瓒表壮军功。”

德然一听面色有异,没了先前那股快意,神色有些张惶地问我道:“玄德是怎么想的?”

“逃。”

我盯着德然的眼睛,面不改色地说道:“星夜兼程,现在就逃。但是不能逃回老家,要不然事后老师和太守追查起来,再治我们一个逃兵之罪。”

德然争辩道:“可是老师不是说了,上阵对战鲜卑人纯属自愿,就算大家伙儿不去,他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啊。”

我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有些怜悯地看着德然道:“兄长,这就是你幼稚的地方了。老师和太守既然下了决心要死上一大批人来彰显此役的艰辛,又怎会坐视家中仍有闲散子弟在后方看热闹呢?”

德然听后面色黯然,想来是信了七八分之多。我又在桌面上指指点点道:“等一下你我分头从城南和城东溜出去,你奔着南面的范阳县走,等过了卢水就进了冀州地界,到时候你先去中山国躲一阵子。要是不放心就继续南下,到了常山国就肯定追不到你了。而我出了阳乡往安次县的方向跑,待到右北平郡的时候就躲上一阵,待风头过了我再去常山国找你,咱们再一同返回涿郡老家来。”

德然听到我把逃亡的路线都规划好了,也就不再说些别的,只是问我道:“你身上有带钱吗,到了那边该怎么过活?”我宽慰他道:“等一下我会去跟伯珪借一些。”德然点点头,然后我俩就分头收拾东西,天将明时城门打开,我俩在城南背着行囊辞别,继而他一步三回头地往南边去了,我和他挥了几次手,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绕了一圈从东门又进了城。

6

德然与我自小一起长大,可是却比我要快活得多。

我的母亲没有什么手艺,除了按时下地劳作以外,就靠着跟村中老人学来的编织赚些米粮糊口。我的母亲苦口婆心地想要传授给我,起初我总是假装学不会,于是她就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我。后来我实在不好意思再装下去,只好娴熟地操练起来。我母亲见状便佯装并不知道我是在假装一样,继而埋头和我一起编着席子。

手艺既然是跟着村子里的长辈学来的,那么就证明了几乎村子里每户人家都会这样手艺。每逢春夏交际之时,家家户户都会打了苇子,将秸秆归置整齐,先是清洗干净,再摆在院子里一条一条晾干。反复几次以后苇子杆有了韧性,我的母亲就横着拿一根,再由我竖着拿一根,使这两根苇子杆勾在一起向后用力拉,直到拽不断为止。然而有时我的力气大一些,或者苇子杆尚未洗晒妥当,那苇子杆就会从中断掉,我的母亲因此要跌一个好大的跟斗。

每当这时我就会忍不住问道:“既是村里人人都会这手艺,我们还编来卖给谁啊?”

我母亲从地上爬起,掸一掸身上的浮土,仰起脸来笑着说道:“你两个叔父会托我们做一些,然后抗到县城去卖,换来的粮食可以匀给我们娘俩一些,而我们只需要供应他们两家这一季的草鞋和席子便够了。”

我听了气愤道:“不过是进城卖席罢了,这点小事我也能做,为何非得让叔父来呢?由我自己去的话赚得还能更多,也没有人从中克扣我们的粮食,更不必累死累活给他们两家做这破席子!”

我用力把怀里的一抱苇子杆都掷到地上,我母亲愣愣地望着地上散成一摊的秸秆,过了半晌才又蹲下来一根一根默默拾起。我在那边站得久了,心里也十分难过,于是一边流泪一边蹲下来陪着她一起捡。我的母亲见了就笑着说道:“真是辛苦我们家玄德儿了。”说着她摩挲着我的手说道:“是你爹娘没有本事,你看你这双手,本该是骑马打仗、读书写字的手,却被迫和你娘在这茅草房里做这些粗笨事务。”

要说常以冷峻面目见待众人之人,最怕突如其来的柔声细语和关怀备至。

我开始吭哧吭哧地掉下眼泪来,我母亲鼓励我说道:“待今年的黍米下来,我便存上一些给你,由你叔父带你去县城拜师求学,你若是紧着一些,可以吃上一阵子。”

我也拉起母亲的手说道:“儿子不想远游,只想侍奉在母亲身侧。”

我的母亲拍了拍我的手背,看着我的眼睛说道:“玄德儿,我一手把你带大,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我又岂能分辨不出来?你每日都躺在屋顶上眼眺远方,就是想极力挣扎离开这个捆绑束缚你的小村子。儿子的心思做母亲的哪有不知道的,所以我也暗中托人帮你打听,只听说那大儒的弟子回来了涿郡,且不收钱粮,你只顾专心去学就行。待你学了一身本事便去驰骋天下,去游历江湖,等你老了累了,再回来把这些年来的见闻说给我听。”

我黯然泣下,对母亲说道:“漂泊江湖岂是一月两月的事情,多少人浪荡一生也无所归宿,又有多少人横死半途,落个客死他乡,最后连家乡都回不了。”我母亲抬手挡住我的嘴,嗔怪道:“玄德儿怎么会和那些无能之辈相提并论。我的儿子将来一定可以做个一方太守,最不济也会是县令郡丞我在县里见过城里的老爷,我并不觉得他们比我的玄德儿好在哪里。所以既然他们能做,我的儿子也一定能做。”

时隔多年,当我贪功冒死在讨打黄巾贼用命换来个安喜县县尉,此时距离我诓骗德然回乡已经过去十三年。我十五岁离开母亲,到现在已经二十八岁。上任第一天我把县里大小事务都扔给了简雍,我带着老二老三,雇了许多人马前去涿郡老家去接母亲。这些年我隐忍在外,咬牙切齿地想着若是混不出名堂就绝对不回乡里。可是如今我略有功名,再回来时母亲早已离去多年。

家中的茅草屋早已倒塌许久,屋顶的草盖上都长出了尺许高的荒草。院落前面的高大桑树也被伐了,据说是那年流兵到此为了赶制攻打县城的冲木,这才叫人把那五丈多高的桑树砍了。有临近的后生问我如此隆重到这里来是要找寻何人,我就问那后生道:“这户人家的儿子去了哪里?”那后生讪笑着说道:“当年外出求学,遇到打仗便落荒逃了,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消息,连他娘死的时候都没回来,他堂兄刘德然说大概是死在辽西了。”

老二要冲上去打他,被老三从旁劝住了。那后生不知道老二的厉害,居然还问我道:“那刘玄德是您什么人啊?”

我想了半天才笑着回答他道:“一个故人。”

7

当初为了怕德然在战场上和我争功,同时也不希望乡里出来两个刘氏族人在江湖上混出名堂,因此我才编了谎话把德然劝回了家。听说他在家乡一直侍奉到叔父寿终,还给下面添子添孙,日子虽然过得紧凑,却也安生的很。

后来我转战徐州和荆州,一直未有建树,直到取了西川之后才让诸葛亮安排,给老家的德然一家送去了些许财物,算是这些年使他无缘于江湖的一点亏欠。诸葛亮是何等聪明之人,听我交待起这事时一言不发,转过头去把财物增加了一倍。我问他为何如此铺张,诸葛亮说道:“发迹之后仍不忘的,要么是血缘至亲,要么就是有愧于心。无论是哪一种,多给些钱总是不会错的。如此主上心里便会舒坦一些。”

我对诸葛亮笑了笑,他便借口告退了。而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徘徊了许久,心道这些年来若是有所亏欠的都要拿钱去弥补,怕是掏空西川也还不尽。只不过好在诸葛亮和我都是逢场作戏的一类人,有些话不过也是说一说做个样子罢了。

8

卢博士那年带着我和公孙瓒率领几百兵士,在涿郡西北的拒马河畔把鲜卑人打得溃不成军。就像伯珪分析的那样,聚集了千余人的鲜卑人虽然看起来人数上有些可怕,但实际上也是临时纠集起来的普通百姓,本想趁着人多势众在幽州扫荡一圈,可是没想到却碰上了卢博士这样的超凡高手。

老师他骑着一匹枣红的军马,手里提着一杆长戈,带头冲锋陷阵,在燕人百姓里来回冲杀,所过之处无不哀嚎一片。公孙瓒受到感染,越发觉得屠杀敌人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于是不顾我再三劝阻,也抢了兵刃和良马上前陪同老师厮杀。我骑术不佳,便带着一众兴高采烈的乡里民兵跟在后面,对那些被冲散的燕民合而围之,逐个击杀致死。

在拒马河边上,我见到一个四肢瘫软仰面朝天的年轻人,呆呆地望着天上缕缕白云出神。恰好当时我也杀得累了,见他旁边有一块圆石,便把剑往身前一插,挨着他坐在了石头上,也抬起头看天。

那少年见我学他,不愠不火地问道:“你们汉人又不信天,还看这做什么。”

我听得好笑,转过来看着地上的他说道:“你们燕人信天,可天也没有保佑你们啊。”

那少年皮肤白净,长得格外好看,乌黑浓密的长发像个姑娘一样散开在后脑勺上,一半压在身子底下,另一半飘散在河水之中,随着汩汩而去的流水轻轻浮动。

少年依旧望着天,听我说过之后木然很久。片刻又笑了起来,却又不急躁地说道:“你今天的运气好极了,把我的脑袋割下来回去请赏,说是燕国皇族后人,你的上司自然有人认得我。”

我被他这股假模假样的视死如归的样子逗笑了,便对他说道:“你说你是燕国皇帝的后人你就是啊?”

少年也笑了,从腰里拽下一块玉坠扔给我道:“族人不争气,本想带着他们来历练历练,顺道抄些物资回去的,没想到刚遇到一个老家伙就给吓得四下溃逃。”

我捏着玉坠看了半天,上面雕篆的文字我也不认识,索性又扔还给了他。少年接过有些讶异道:“这个很值钱的!”

我点点头道:“或许吧,但是我要你的那东西干吗。”说着我从地上拔出剑来走到他身边,两脚跨开踩在他左右腰间问道:“你是现在死,还是过些年再死?”

少年依旧盯着天上飘渺不定的云,也不问我缘故便说道:“要杀就杀吧,你们汉人为何这般啰唆。刚才一戈把我打下马来的老家伙也是,叨扰不休地说教个不停。”

我一剑刺下去,插在他脸颊旁边的水中,激起的小浪花迷了他的眼,可是他仍然目不斜视地盯着天空失声笑道:“就你这笨手笨脚的剑术,我要有心杀你,现在你已经不知道死了几多回了。”

我有些不高兴道:“这一剑是我故意刺偏的。”他道:“我知道。”

说着他伸出两根手指从下面夹住剑锋,跟着两指一扭,力气之大居然把我带得一个趔趄。少年从水畔鱼跃而起,那剑锋不知何时也调转了跟斗,现在他一手握着剑柄,一只脚踏在水中,向看那片天空一般地看我。

我一看他这般架势,知道他确实没有说假话。以他的武功之高,杀我几次绰绰有余。只是没想到胜券在握的时候我又被人反杀掉了,那时我还年轻,除了一无所有就是一穷二白,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

我盘腿坐在地上,少年问我道:“现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听了便对他笑着说道:“还是那句话,你是要今天死在我手里,还是过些年再死在我手里。”

少年提着剑有些累,剑尖稍稍下垂了一些问道:“有什么区别吗?”

我指着那边仍在冲突厮杀的双方对少年说道:“即使你现在杀了我,等一下我老师杀还回来,你照样还是逃不了。既然我老师刚才没杀你,自然就有留你一命的理由,可是你若是非要逼他出手,那么只能说你今天命该如此反过来说,你要是肯降服于我,由我出面协调,不仅你余下的族人不会再有死伤,而且你还可以跟着我走南闯北再历练几年。到时候你为了我战死沙场,就是我所说得过些年再死。”

少年听后颇为不屑,刚想开口反驳我,又被我及时拦住了道:“你先别急着下结论,既然你说你是燕国皇室后人,那么肯定对重振大燕国当年的塞外雄风很感兴趣。假如你跟了我,我一定会想办法给你筹措军备,将来助你打回塞北去收复你的失地,重建你的大燕王国。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到时候咱们兄弟一个北面称帝,一个南面称王,岂不快哉。”

9

后来过了许多年,老三也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南征北战。起初我们常常彻夜不寐,幻想着有朝一日我们兄弟三人在江湖上闯荡出了名堂,再后来便依照我们当初的梦想各自鼎立天下。不过再后来多年的郁郁不得志,我们也便很少提及这些事情了。再后来形势有了转机,诸葛亮帮我打通了入蜀为王的计划,不曾想却遭到了老二老三的强烈反对。他们都说那刘季玉与我同根同族,不得侵犯于他。可是我们浪荡半生,那汉家天子又何尝可怜我一星半分。

也正是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所谓孤家寡人这个词确实名不虚传。在通往至高无上的权力时,总会与少年时所积累起的志向和伙伴背道而驰。

有些事尽管事与愿违,但是却常常无可奈何。

就好比确定入蜀的那年,诸葛亮私下对我说道:“庞统暗结曹操,曲通西川,此次入蜀头阵由庞统领军前去,一来可断绝他与西川的情谊,二来我也可以留守荆州进行下一步的兵团布置。”

我点头道:“可以。”

诸葛亮继续说道:“关将军忠直孤高,适宜镇守荆州,一来北拒曹操,二可南抗孙权。同时将荆州精锐调至上庸,由主上养子刘封率领,因此可以与关将军互为犄角,一旦曹操有异动,上庸即可兵出武关直指长安。而南面孙权若有异心,我们即可趁着这个借口顺江而下,一举拿下东吴。”

我沉吟道:“四战之地,死战之地。”

诸葛亮道:“是。不过若留关将军在身边,一来入蜀会受情义礼法阻挠,二来主上手中确实再无可领一支孤军虎视四方的将才。若关将军不在,那么荆州必失,如此我军就失去了衔接中原以及东吴的跳板,那么后半生的谋划都将建立在守功立业上了,想要再次逐鹿中原那是万万没有希望的了。”

我点头道:“可以。”

诸葛亮又道:“我已从白毦死士中物色两个主上的涿郡同乡,给他们替换了身份,安插在了三将军左右伺候。”

我抬眼看了诸葛亮一眼,问道:“非得这样做不可吗?”

诸葛亮正色道:“是。一旦关将军出事,三将军肯定是第一时间能把前因后果想清楚的人,以他多年在主上身边出谋划策的水平来看,估计现在他就已经隐约察觉到我们的通盘计划了。若关将军不出事还好,一出事三将军必定要找主上讨个说法。以三将军在军中的威望,若是真的反了,那么我军一定会遭受重创。再者来说,三将军虽然和主上有结义之情,但是毕竟三将军是鲜卑人,非我族类,所以还请主上务必下定决心,因为一环扣着一环,哪一环都不容许出错。”

我正犹豫间,老三却一脸怒气地闯了进来。那模样和我刚认识他时的那副少年模样没变多少,只是没了少时的白皙,这些年随着我东奔西跑,倒是晒黑了不少,也没了昔日的俊俏,眉宇间像是囤积了千军万马,致使他一直愁眉不展。

我便和诸葛亮停了商议,从沙盘前抬头看着老三。诸葛亮笑道:“张将军来啦。”说着便摇扇而笑,并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

老三和诸葛亮对视一眼,厌恶之情言不由衷挂满脸上,我收起先前懒散的姿态端坐起来,问老三道:“易得何事?”

老三张了张口,看样子似要发火,但是碍着诸葛亮在这里,只好又忍了住,但终归语气不善地问道:“老大!我们这次入川,你唯独把二哥留在荆州,就他那点儿心眼儿,能行吗?”

我心想刚刚和诸葛亮的对话会不会被老三听到了,于是和诸葛亮互换一个眼神。但是诸葛亮显然不想掺和进来,见我征询他的意见,便摇着扇子垂下了目光不与我接触。

这时诸葛亮抬起眼来望着老三说道:“关将军智勇双全,威盖海内,有他坐镇,荆州谁人敢犯?”

老三冷笑道:“对你来说那是关将军,对我来说那可是我二哥!我自家兄弟性命大事,要你个外人来权衡利害?”

我不由得板起脸来训斥道:“老三,这个屋里没有外人。”

老三强压住火头,继续冲我争辩道:“我们现下主力都在葭萌,二哥带那票零星散勇留守,东吴刚因借地之事跟我们翻脸,若这会儿曹操发难,东吴不趁火打劫已经算是高德了,怎么还能指望这徒有虚名的盟军名义帮助二哥?!这荆州名为沃土,实为死地,以二哥那实在脾气是绝对周旋不来的!”

老三的话说中了我的心坎里,其实我也一直在犹豫,犹豫要不要为了这孤家寡人的功业舍了这几十年来同生共死的结义兄弟。可是在这条不断打马前进的路上,我们似乎总是越走越远,远到几乎已经到了无法交流的地步。以前总有人跟我说人浮于世身不由己,当时我还认为是文人矫情,可是随着这些年走得路越多,越是对这句话有着不一样的感同身受。

我刚想跟老三解释,诸葛亮却把话接了过来,对老三解释道:“张将军言重了。你也说了,都是自家兄弟性命大事,主公又岂会儿戏?目前曹操新败,军威大损,不休整几年无法动兵而东吴只是嘴上叫的厉害,真要论明刀明枪的提兵来犯,那也是不敢的。历观数年东吴用兵,若是坚守,可长胜不败,若是主动出击,赢面极小。这是行军打仗的区域性制约,北不跑船,南不走马,而我们兼有南北特长,就算他真的兴兵来犯,我们届时已取下成都,大军回拨,谅他也会很快退兵的。”

老三虽然以智谋见长,可是在诸葛亮面前又哪里是对手,只见诸葛亮一番话连消带打,老三很快便支撑不住,愤愤回道:“我智穷计短,比不上军师运筹帷幄,但我只想问一句,若曹操和孙权同时进犯,蜀地千里,又怎能回救呢?”

诸葛亮这时转过脸来冲我一笑,让我想起他刚才对我分析的事情。假设老二不出事还好,一旦老二出了事那么老三必定会反。以老三在军中的地位和威信来说,他要是反了,这些年的基业可以说是自坏长城,多年来打拼得来的这一点成就也就等同于拱手让人了。

于是我也笑,笑完了便沉下脸来对老三说道:“刘季玉此刻正在绵竹关调兵遣将,老三你不但不为我分烦解忧,反而一直叼着老二这事处处为难,是要存心扰乱军心不成?你我兄弟三人同生共死,我怎会让老二行这凶险之事?你且退下,我和军师还有要事商议,你去准备雒城事宜吧!”

老三闻言环眼圆睁,双目几欲喷出火来,半天才恨恨地摔门而去。一直到老三走了许久,诸葛亮也没发一言,似乎在安静的等我下决定。

我对上诸葛亮的视线,点头道:“可以。”

10

那天之后少年就跟了我当作副将。我去跟老师说情,把少年余下的族人都放了回去,教他们以后不许再犯边界,不然格杀勿论,那些衣着寒酸的大燕遗民便千恩万谢地回去了。老师觉出这少年是个好苗子,本想收来做他的弟子,却没想到被我先一步占了过去。老师虽然有些惊讶,但是并没有多说什么。

我问那少年道:“怎么称呼你啊?”

少年说道:“复姓慕容,叫做易得。”

我听了摆摆手笑道:“以后跟我闯荡中原,叫原来的本名可不行,不然一个外族人走动起来很麻烦的。不如等你做了大燕皇帝以后再把名字换回来吧。”

少年说道:“可以。”

我很喜欢他这股洒脱气质,就连自己的名字也可以说换就换,于是便找来书籍和他一起研究更名改姓的事情。看得久了我俩都有些烦躁,恰好一个张姓的小校从我俩身旁经过,少年把书卷往桌上一掷道:“不挑了,我便随了他姓吧。从今天起我便叫做张易得。”

我笑道:“这未免也太过儿戏了吧。”

易得也笑道:“反正都是假的,叫什么不都一样。”

接着我俩又商量一阵,说自从王莽篡汉以后都叫一个字的名字,易得可以拿来做表字,但是还得另想一个名字。

易得往后一躺,倚着墙壁说道:“这个还是劳烦你来吧,我最讨厌算计这些凤毛麟角的小事了。”

我附和道:“你脑袋里装得都是建国立业的大事,自然没有地方再去想这些琐碎小事了。”

这时一群白鸟斜斜飞上青天的鸣叫声吸引了我俩的注意,直到那群飞鸟乱入到青影之中再看不见时,我俩依旧望着远去的天空出神。

我对易得说道:“便叫做张飞吧,祝你以后也能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张飞欣然接受,而后自己又觉得易得二字跟人解释起来太过拗口,于是顺着名字改做了翼德。鸟翅翼,仁王德,倒很适合他的志向和抱负。

有了张飞从旁帮我,身边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出谋划策的军师一样。在拒马河打完这一仗之后还没来得及兵回涿郡,就听得朝廷来人征召老师去九江郡担任太守。老师推辞不过,再加上扬州的蛮族叛乱,老师把那几百乡兵和一卷手书留给我以后便只身去了扬州赴任。公孙瓒尝到了打仗的甜头,便托家族关系去往了辽东属国担任长史。临行前我带着张飞在桃水河畔与他践行,公孙瓒拉着我的手说道:“玄德啊,好好干,咱们的时代要到来了。你身边有张飞这般猛将助你,而我也即将在辽东大展拳脚,待将来我们南北为王,再来这桃水河畔共饮美酒。”

二十五年后,我所占领的下邳被曹操攻陷以后,老二殿后被擒,老三死战保我逃脱,却也和我走失了方向,当我孤身一人北上来投奔袁绍时,又路过了这片桃水河。此时距离袁绍逼死公孙瓒已经过了一年时间,听说打了一辈子仗的公孙瓒在最后几年接连在袁绍手上吃了几场大的败仗,从此心灰意冷,在易京城中修建堑围十重,又在里面高搭土台,在土台上面又修建了高楼。公孙瓒置身高楼之上,自以为万无一失,可是袁绍派人打通地道,在高楼下面纵起大火。公孙瓒在高楼之上无可奈何,杀尽自己所有妻妾子女,最后引火自焚而死。

我所乘之马连日奔袭也跑得累了,我放它去吃些水草,它也只是伏在水边趴着歇息。我在桃水中掬一捧水端起来,佯敬北方,又想起我和公孙瓒的少年同门情谊,虽然没有什么好难过的,但是心中仍然升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公孙瓒驰骋沙场一生,少年时便与外族征战不断,因此威震塞外,后来大破渤海黄巾贼为朝廷赏识,在界桥一战与袁绍互有胜负,后来反杀旧主刘虞吞并整个幽州,最后终因行事不端导致众叛亲离,最后孤困死于高楼之上。

想起少时曾要一起问鼎天下的豪言壮语,此时人去楼空,空有这桃水潺潺,流向不知何方。

11

和公孙瓒分别后,张飞为我规划道:“现在手里有了这八百乡兵,却是再也不能回涿郡去了。”

当时我还想着荣归故里,好好回乡里炫耀一番,听到张飞这般说便奇怪道:“那是为何?”

张飞便给我分析道:“我们手里有兵,但是却没钱粮,时间一久手底下的人必定要闹事生乱。我以前虽然落魄,但是手下好歹也有千余残部,深知为上者的艰难。现在你成了这些人的老大,自然要为手底下的人考虑周全,要不然谁还会跟你卖命。”

我一听也是,反正现在手里有了兵马,也不急着一时回到家乡耍威风,先把手底下的人喂饱是最为重要。于是在张飞的策划下我们离了涿郡地界,往靠近并州的代郡赶去。张飞说那边形势混乱,常有身着黄布扎头的贼军抢掠百姓,同时也有外族不断侵扰,我们此时带着兵马过去,即可杀贼抢粮,又可以磨炼士兵,同时还能积累名望,可以说是一举三得。我听得也高兴,此前的人生一直过得浑浑噩噩,如今有了张飞从旁规划,前途倒也清晰了起来。

闲来之时我们便一同练习武艺,可是张飞实在太厉害,无论怎样我都不是他的对手,练不几次我便气馁下来。张飞见状也不着急,只是笑着说道:“有我在你身边,也鲜少有需要你亲自动刀动枪的机会。假如真的有一天打仗打到穷困至极,需要你亲自操刀上场了,那必定是我已然身死前线,那么接下来这仗你也不必再打了,抓紧收拾收拾东西跑了的吧!”

张飞这句话只说了一次,可是这样的事情却上演了无数次。虽然后来我从老师留给我的手书里练就了乾坤步和游龙剑,武艺早已今非昔比,可是那几次惊心动魄的惨斗还是让我至今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就像吕布还活着时,他曾亲自带兵和我们打过一次。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平时看起来温文尔雅的高个子书生会在战场上那么凶狠。他的骑兵人数很少,七八个人甘当先锋,后面领着百十个紧随的骑兵,一转眼的功夫就把我方阵容冲得乱七八糟。老二和老三不可谓不厉害,可是在战场上和吕布遇见以后,就像是顽童遇到了大人一般束手无策。我的白毦死士不能说不够勇猛刚毅,可是遇到了高顺所率领的陷阵营,一样被打得人仰马翻。

那一次老二和老三加上所有白毦亲兵死战,才使我有命逃往许都投奔了曹操。而后来曹操领大军又来打我小沛时候,他的军队虽然不及吕布的军队精锐稀少,可是胜在久经磨炼,像一块怎样都无从下口的铁桶,任你锋牙利齿就是无从下口。难怪连吕布也会败在他的手里,我自然也是不能抵挡,这一次又狼狈不堪地在众人的拼死保护下一个人逃回了北方,又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那两年接连死了许多大有名气的人,我甚至我也要一度步吕布袁术还有公孙瓒的后尘,可是我的命终归要比他们硬一些,许多必死无疑的关头我都逃出来了,而且当我再回去时,实力每次都要翻上几倍。

也正是那时候,我又常想起幼时在乡里住着时,家中前院那颗五丈多高的老桑树,树冠像天子乘坐的盖头一样遮挡下来。那时的我少不更事,以手指着那树盖说道:“我将来一定会乘坐这样的羽葆盖车。”

直至章武元年四月初六,我在武担山之南称帝之时,当年训斥我这般口出狂言会给家族带来灭门之祸的子敬叔父早已作古多年。

12

我带着手下的兄弟们跟着张飞开始往代郡方向赶,路途中军粮几次短缺,都是张飞拌了强盗去富庶人家抢了几次才勉强供上下面的人吃饭。有不少兄弟尝到了劫掠的甜头,就跟我建议道:“老大,你说咱们费那么多功夫辗转干啥,不如直接找个山头占下,既不耽误你救国救民,兄弟们跟着你也都有吃有喝,何乐而不为呢。”

我没想好怎么打发这些人,倒是张飞不耐烦地把他们赶走了,完了还要追着他们骂道:“咱们老大将来可是要封侯拜相的大人物,岂能跟你们一样做这些偷鸡摸狗之事。”

可是世事偏偏如此之巧,尽管我们没有落草为寇的想法,可是当我们到了代郡北平邑附近时,还是遭到了山贼的拦截。

山贼人数不多,漫山遍野喊打喊杀冲下来也不过一两百个,我们这边不仅有张飞压阵,且人数也是他们数倍之多。可奇怪的是这些山贼胜券在握,一点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的样子。

张飞见状喜道:“端了这群家伙,一来兄弟们的队伍又能壮大一番,且这伙人的老窝里肯定还藏有余粮,接下来只需要占了他们的贼窝,咱们也算是有落脚的根据地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可是心底仍不免在想,即便是打散了这些山贼,再占了他们老巢,可是从根本上来说我们不还是当了山贼么。为了不打消张飞的积极性,再加上队里确实没几天的口粮了,所以我就按照张飞的意思准备排兵,由张飞亲自领兵上去赶杀。

就在这时山贼分列两排,从中踱出一个骑马的高大汉子,一身青袍长须,手里捉着一把三停刀,模样甚是威风。

贼首见到我军阵容颇为整装,于是便对张飞说道:“下面的都是跟着混口饭吃的,没必要拿他们的性命来打。有胆的敢不敢跟某家较量较量。”

张飞闻言勒马冲我笑了起来,我也觉得眼前这人虽然生得武猛,却真的不一定是张飞的对手。目前在我看来,除了我的老师卢博士可以打败张飞以外,这世间似乎再无旁人是张飞的对手。

张飞于是就笑着嘲弄他道:“那你说说输赢怎么个定夺法儿?赢了怎样,输了又怎样?”

贼首叱一声胯下坐骑,便打马飞奔而来道:“先赢了某家再说罢!”说话间已然欺近到张飞身边,那三停刀骤然挥起,就见张飞提起点钢矛去挡,却忽然间被一股巨力掀飞,顿时整个人从马上倒转着摔了下来。就在我跟着为之一震的时候,张飞又调整好身形稳稳落在了地上。那贼首此时赫然冲至了我的身前,我本来以为自己会被吓得跌倒坐下,可是就在那一瞬间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昂然不惧地盯着贼首一动不动。那贼首勒住马来,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又缓缓调转了马头,冲着张飞奔了过去。

那贼首一刀之力就能把张飞从马上赶下来,此时张飞站在地上就更加不是这贼首的对手。不过好在张飞有着鲜卑人的悍不畏死,见那贼首刀沉马快,深知自己就算跑得再快也逃不出他的刀围,于是狠下心来一边让开贼首的大刀,一边使点钢矛刺了那贼首的马后腿一枪。那马吃痛,一瘸一拐地退到了一边,贼首从瘸马上跳下,愠怒道:“好端端的,你扎我的马作甚!”

张飞见状笑嘻嘻地说道:“你把我赶下马来,我还刺你一矛,咱俩这不就扯平了么。”

贼首闻言更是恼怒,不禁急道:“我又没劈你的马,你又为何刺我的马?”说着提着三停刀大踏步而来,看样子要恨恨教训张飞一顿。

这时我和张飞都以为那贼首之所以能占张飞一刀便宜,是因为他占了马快刀沉的好处,若是在地面上真刀真枪的打,兴许就不是张飞的对手了。张飞肯定也是这般想,所以又是偷袭又是用言语激将,为的就是逼他追过来和自己动手。

可是等到两个人刀矛接战上了,我和张飞才觉得心里一凉:没料到这贼首在地面上居然比在马背上还厉害!只见他一脚踢开刀势,也不见用得什么高明的刀法,但就是在身法和刀法的双重加持下,那三停刀越使越快,越快越重,一开始张飞还能跟他碰上一枪两矛,可是打了一会儿却是连探招都不敢,就听那三停刀的刀势沉闷如雷,若是张飞的点钢矛被磕到一星半点那兵器非得立时脱手甩出去不可。

不久张飞就露出败像,可是又因为事关几百个兄弟的何去何从,再加上这一切都是他给我出主意安排的,没想到一到代郡就遇上如此难缠的家伙,张飞这时显然已经有了搏命之心,那点钢矛跃跃欲动地想要刺进贼首的刀势里,看起来就像是想要拼个鱼死网破,然后一旦制住这个厉害的贼首,剩下的一百多杂兵也就不是我们这七八百兄弟的对手了。

可是我好不容易收了这么一个智勇双全的猛将,再加上他多半还有鲜卑的皇室血统,无论从哪方面考虑这都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才,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就死在这种犄角旮旯里,要说以后堪当重用的机会多的是,怎么可以在这里就寥寥草草地糊涂收场呢?

想到近日我已然把老师传给我的那卷手书练得小有所成,故而脚下一动,手里长剑疾驰点去,就在张飞心念一动的时候,我的剑锋压在了他的枪首之上。

张飞吓了一跳,对我说道:“你这是想干什么,你连我都打不过,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你快些退下,一会儿我跟他拼倒之后,你就带弟兄们掩杀过去,然后……”

我用剑身向下一按,止住张飞的话,然后转过来问那贼首道:“我家兄弟武功不济,换我来跟你打,条件一样,输赢自负。”

那贼首一捋长须笑道:“你们已经输了,还想耍赖么?”

我挡在张飞身前,拿剑指着他道:“打三盘,赢两盘算胜。”贼首把刀一踢,凛然道:“别说三盘,就算再打三百盘,你们也不是某家的对手!”说着一脚踢开刀纂,那三停刀又划了一个圆,眼见就冲着我劈落下来。

那天辞别老师以后,我细细阅读他留给我的那卷手书,上面记载着一种凭空捏造出来的身法,老师称之为先天乾坤步,只不过时间紧迫尚未投入到实战里面,所以不知具体实践起来效果如何,如今传授给我,希望我能在日后平静的生活里抽空好好琢磨完善一下。我简单地翻了翻,那身法也就写了短短很少篇幅,后面还有长篇大论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我想着贪多嚼不烂,还是先从基础身法开始,于是不再关心后面,继而从头开始练习起来。

那步法很是简单,只不过要搭配周易八卦来练,颇为考教记性。不过好在老师在涿郡讲学的时候主要讲得就是这些,当时虽然听不明白,但是却按照老师要求的完完全全背诵了下来,如今配合上这套轻身功夫,研习起来倒也不算吃力。因此没几日的功夫我就把那乾坤步练得有模有样,虽然进攻不足,但是自守完全有余。但是由于我目前功力短浅,也只能够勉强练到内八卦,而外八卦和阴阳八卦却再无半点进益。不过老师也说了,这本是一套假想武学,连他自己都没来得及去修炼,因为分别匆忙才传给了,只希望我日后可以发扬光大。来看lk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