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元钦这么脑补,蒲衣觉的手乍一出场,就是捧着一颗人头的戏码。这手已经牢牢地和夺命联系在了一起。元钦一看他向自己伸手,便心下一怵,继续演那贞洁烈妇的大戏:“臣妾名节蒙污在仙,伤及龙体在后,无颜见陛……”
还不快把我也放出紫宸殿去!
话没说完,一阵天旋地转,却是蒲衣觉赤脚下了床来,将他打横高高抱起。他不提私情之事,也不追究头上的伤,抱着呆若木鸡的元钦掂了掂:“皇后,原来你是这般轻减。”不等元钦说话,他又弯了右臂,上臂枕在元钦腰下,手掌落在他的腿根。仅一手把人抱好的同时,左手腾出来,指尖描摹过元钦的眉眼:“原来你是这般模样,朕险些要忘了。”
元钦浑身僵硬,正要挣扎,蒲衣觉又双手横抱紧了他:“皇后,陪朕去看看这江山。”说罢,就着这姿势,连夜把人抱出了紫宸殿。宫女内官们眼观鼻鼻观心,溜溜地提灯缀在皇帝身后。蒲衣觉挥斥,拒了轿辇和随从,只与元钦一道,踏进连苑灯火中。
宫道两边的暖黄灯火点亮二人前进的路,勾勒出二人相连的身形。万籁俱静,侍立在路边的侍卫们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恍惚间便仿佛是这迷蒙世间,只余他二人拨雾前行。
“如今可是秦历174年,我秦军方大败燕国?”蒲衣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元钦耳边是他规律的心跳声,他开始怀疑今日一切皆是大梦一场:“是。”
“慕容姐妹刚刚进宫,还未得封号?”
“是。”
“我与你成婚近三年,见面不过寥寥,未曾亲近,也没有子嗣?”
元钦心想我两要是亲近过了,我这项上人头和脐下三寸定然早没了,还能在这儿回答你的问题?皇帝怕不是得了失心疯?
想是这般想,面上还是很恭顺:“是。”
说话间,高大巍峨的云台出现在元钦面前。宫道上的灯火本是月下湖面上流转的波光一般,平缓流动。云台上的灯火却似迸溅而下的水花,又似攀援而上的火苗。独有一股子通天的壮丽。
蒲衣觉没有停留,拾级而上。二人依着,仿若在陌生的世界踏步星河。
元钦下意识攥紧了蒲衣觉的臂膀,怀疑皇帝把他抱到这般高处是要拿他祭天。如是想着,他怂成鹌鹑,一猛子扎进了蒲衣觉怀里,两只手抓紧了皇帝的臂膀。
二人皆没有再说话,元钦耳边依旧是隆隆的心跳。喧嚣夏夜嗡嗡的虫鸣声中,蒲衣觉的心跳、呼吸和脚步声都平稳地落在元钦心间,一下一下的,叫他一颗心都提到了喉咙口。然则直至登顶,蒲衣觉也没有他这个“淫.妇”扔下去。
元钦一晃神的功夫,就被放在了云台边缘的围栏边。倚楼望去,阖宫亭台楼阁皆在眼下。再远眺,是长安城,是无边无际的秦国山河隐没在朦胧月色中。蒲衣觉错后半步半圈着他,像是自言自语:“你看到这山河了么?这本不是我俩的河山。”
元钦眼皮一跳:这万里河山当然不是“我俩”的,是“你”一个人的。皇帝今天一定是着了魔。
蒲衣觉指尖敲击围栏,目光飘远:“父皇骤然病逝,其实并未留下遗诏要哪个儿子继位。只因大哥三格年事已长,九弟尚在腹中,这才轮到我。”
元钦早就听闻民间传言,说元壅乃是矫诏上位,当今圣上不是先帝所立,而是元壅所选。但是……元钦捂住耳朵:皇帝怎么会突然跟我说这个!知道太多秘辛是会死的!
蒲衣觉半点没发现他的皇后没和他在一个频道,他甚至还用手包着元钦的手搓了搓:“冷了?”元钦吓得立马把手放下偷偷蹭了蹭手背,站成一尊合格的雕塑。轻易不敢乱动,唯恐触发皇帝进一步的反常举动。
“朕得位不正,便注定四面楚歌。”蒲衣觉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披在元钦的肩上,“手足太妃视朕如仇寇;朝上诸城视朕如木偶;元壅视朕如玩偶。幼时所见所闻,皆是倚强凌弱,成王败寇,鱼肉刀俎。”
苍茫天地间,秦国的皇帝立在高台之上,第一次对他的皇后说这许多话:“朕观湘江以北,小到皇权相争,大到诸国林立混战,皆是这般野蛮血腥。弱者之命如草芥,任强者随意□□收割,没有悲悯,没有约束。”
风有些冷,元钦揪紧袍子,将自己包裹。
“朕虽身在秦国,可不愿认同这等野蛮的法则。朕更喜欢谢相口中的齐国风骨:天地君亲各在其位,老有所终,幼有所长,鳏寡废疾者皆有所养。”蒲衣觉以指虚点万里江山,“是以朕幼时便想,可否一统中原,建立一个脱离野蛮的国家。叫朕的臣民无论出生于富贾豪强之家,还是街头走卒之子,都能保有最基本的自尊和活路;叫强大如皇与王者,也能对手下败将保持一定的怜悯与宽容。”
元钦心头莫名悸动,他回想起自己被毕氏家奴活活从母亲身边拖走的那刻。他回首望向蒲衣觉,并不能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但莫名觉得皇帝此时的表情应当是温情的,不至于叫他害怕的。
触及到皇帝视线时,他才发现自己错了。蒲衣觉眼中跳动的,不是温情,而是怒火。泼天一般的怒火,自嘲与讥诮。
“后来朕才发现朕错了,对仇敌的宽容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蒲衣觉替他扯外袍的衣襟,盖住他被风吹红的耳朵,语气比夜风冰冷,“这乱世配不上仁德与宽容,还是血与刀更管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