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仲达是德妃侄子辈直系里唯一的嫡子,出了事许老太太差点没缓过来,但她膝下也不是没别的孙儿,嫡出的凶多吉少,庶出的挤到病榻前日日敬孝。老太太的眼皮子合了又睁,只要还有男丁在,许家也不算后继无人。 可许夫人就这一个儿子,婆婆七十的年纪还撑得住,当儿媳妇的却当即晕厥。等她醒转过来,庶子已经变了副嘴脸,许仲明做梦都想不到能有今日,一门心思在祖母屋里充贤孙,嫡母的路子走不通,可老太太总不会嫌他孝顺。 他想的稳妥,许仲达掉到乌奴的狼窝里还能有什么活路,更不提去营救的人还是邵勉。在许仲明眼里,两家早就结了梁子,嫡兄这是自食其果,难逃生天。 等邵勉把人救回来的消息传到京中,许仲明第一个呆若木鸡,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嫡兄怎么就……怎么就活着回来了呢? 许夫人原先一天三副药都没有起色,面色一日比一日憔悴,许仲明跟生母赖姨娘那么蹦哒,她也不再去管。此时听说儿子保住了命,圣上还不曾降罪,她满身的病立马好了一半,从床上挣扎着起来朝皇宫的方向跪倒,要给帝后和德妃磕头。 许府风头一转,先前合家上下还赞二公子孝悌祖母,这半日的功夫,美谈又成了骂名,都说他小人得势,嫡母病的起不来床,他做儿子的不去看一眼,反到老太太跟前卖乖弄巧。 许夫人又有了精神,先是沐浴更衣,又是去婆母屋里请罪。许老太太自觉亏待这个儿媳妇,想起嫡孙自小在她膝下长大,如今死里逃生,婆媳两个抱头痛哭,比往日更亲近一分。 这些消息传到德妃耳朵里,又从德妃的嘴再到永文帝跟前,直说许夫人诚心感念皇恩,磕头磕的额上青紫,许老太爷一把年纪也在朝堂上跪谢君王,永文帝大为动容,特下口谕抚慰其家眷。 德妃满意的很,她这个嫂嫂是个明白人,俩人一唱一和,哄的帝王不仅不曾降罪,还起了恻隐之心。她也传了赏赐下去,许夫人经此一事地位更稳,连老太爷都待她另眼相看。 第二日赖姨娘就吞了金子,这么多年来她清楚得很,许夫人还顾及大局,可许仲达绝不是个软和的人。仲明这段日子所作所为,足够让他拿来大做文章了。 儿子忍气吞声活了十来年,如今才得意几天。一回来便失魂落魄,嫡母嫡兄重新起势,他往后只怕再无活路,翻来覆去就是两个字:完了。 赖姨娘交代了心腹丫头,她是“畏罪自尽”,皆因贪图家产妄想许府易主,才教唆胁迫了儿子目无嫡母,罔顾手足。如今眼看痴梦无望,儿子又因她威逼母子离心,一时想不开便寻了短见。 她一死,许仲明又成了无辜之人,说到底也就是性子懦弱拎不清事,经不起生母威逼利诱走错了路,虽说有罪,可罪不滔天。他借着替姨娘守孝赎罪躲回了老宅,不论往后如何,总不至于活不下去。 云松的信一路送到邵勉手上,许家破天荒派了谢礼到王府,前脚走人,他后脚便把人家后院那点事打探的一清二楚,报给主子知晓。 邵勉一目十行,他对别家的后宅八卦并不在意,王府里人口简单,姑父也洁身自好,邵阮两家从来都没有这些乌烟瘴气、看了就叫人生厌的事。姜家二房倒是有,可在他眼里,二房从来算不上什么正经亲戚。 云松欲扬先抑,到最后一页才提裴旻的事。他在信中说,太子妃悄悄递了消息出来,郡主在御前陈情替王府求功,永文帝把琅州驻军一并交到忠威旗下。 忠威王府的封地是通州,只不过因老王爷经不起奔波才留在京中,如今加上琅州,可谓是更上一层。宫中旨意比王府密信要慢两天,邵勉先前并不知情,等看到这件事,才明白怎么家书比往日来的快,来的厚。 琅州对邵家的意义,并不只是一块地那么简单。邵千云当年战死在这座城,连个全尸也无,如今邵家祖坟里埋的只不过是个衣冠冢。他以自己和将士的命换了满城妇孺,琅州收复后,百姓为这些英烈建了忠义祠,碑上刻的第一个名字就是忠烈侯邵千云。 除了祠堂,还在山上供了琅王庙,邵千云是无冕之王,百姓笃信他的英魂未曾湮灭,而是精魄永驻,仍守护着这座城。 因而不管是老王爷还是姜冉蘅,在他们心中,琅州才是邵千云的安息之地。如今这片土地又交到邵家人手里,这才是魂魄归宗,千云再也不算埋尸异乡。 原先不管琅州百姓怎么信奉吹捧,邵家都不能拿来当真。可如今永文帝亲下旨意,太后也感慨往事,往琅王庙捐奉香火塑上金身,邵千云便被正了命,从今往后就是名副其实的琅州王,邵家人也能在那光明正大的祭奠亡魂,传颂英名。 姜冉蘅的家书从来只问平安,唯独这次多了两页,她的日子仿佛又有盼头,跟儿子说已经派人去琅州置宅,将来上了年纪就去颐养天年,看看他父亲当年守过的那片天与那片地。 信中还说,她置备好衣裳,留下焦尾琴,这些东西都封存箱中,等自己百年以后与夫君的衣冠冢合葬。而她的身体,要埋在琅州的土里,陪着邵千云一同安息。 句句交代的都是身后事,可句句又都透着盼望,邵勉看的鼻酸,也看的带笑。 许久没见母亲这样带着希冀的话语,一笔一画,一字一句,都不是往日那种死气沉沉的笔迹。或许对她来说,活着是一种枷锁,一种责任,是为了公爹,为了儿子;而故去,才是与心爱之人久别重逢的路径。 姜冉蘅确实跟以往不同,时隔多年又进了书房,提笔落纸,既生涩又熟悉。恍如当年邵千云跟她细述琅州风光,那时她把夫君口中的山水勾勒出来,邵千云看着那幅图,赞一句“纸上山黛远,墨下水生烟。” 他握着妻子的手,从她指尖抽出画笔,将这句话写在留白处。搁了笔就把人搂在怀中,轻轻耳语:“等时局太平,父亲的身体也好些,我就带你去琅州小住,看看那里的山光水色,草长莺飞。” 姜冉蘅笑的甜蜜又羞涩:“你可不许诓我。” 邵千云吻一吻她的耳垂:“不骗你。我在琅州买了宅子,你想怎么置办?” 她歪着头认真想,他又笑着抢话:“前院里要有桃树和桂花,后院种腊梅,有个小池子可以养上鲤鱼跟荷花,不管你哪一季去了,都有好景色看。” 姜冉蘅年轻明亮的双眸里染上几分希冀,她点点头补充:“还要给我搭个架子,种满蔷薇攀上去,里头有个小秋千,等夏天枝繁叶茂,又能乘凉纳阴,又能赏花玩乐。” “你倒会享受。”邵千云的笑里都是宠溺,“为夫都答应你,将来有了孩子,咱们两个推他荡秋千。” 姜冉蘅面上绯红:“又没正经了。”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十几年过去了,他食了言,没能带自己去看一看琅州是什么模样,那个两人一起设想的家宅,也成了梦中的海市蜃楼,缥缈虚无。 姜冉蘅的眼中泛起泪光,自己都觉得意外,她擦了擦眼角,一笔一笔认真勾画,三进的宅子,要有桃树,杏花,腊梅,荷池,还要一个蔷薇架,木秋千。 勉儿已经大了,她有些遗憾,片刻后又浮起向往,将来勉儿有了孩子,要是也能去一趟琅州就好了。她推着孙儿荡秋千,千云若是在天有灵,看了肯定喜欢。他没做到的那些承诺,有她来代替完成。 从书房里出来,碧荷便觉着夫人与以往不同了,像一颗朽木生出嫩芽。姜冉蘅遣了梅香去请小姑子,见到阮夫人便问:“我想给郡主送份谢礼,不知道备什么合适?” 她许多年不管这些俗事,一时竟有些无从下手,阮夫人愣了半天才回过神,她上下打量一眼姜冉蘅,恍惚间觉着,嫂子似乎又有了点当年的神气。 姜冉蘅又问一句,阮夫人才回过神来,赶紧回她:“嫂子既然信得过,我就让君兰打听打听郡主最近喜欢什么。” 她说了这句才突然觉出味来:“嘶,嫂子……我有个念头也不知该不该讲。” 姜冉蘅眼里带了不同以往的神采:“你我有什么不能讲的。” 阮夫人斟酌着开口:“我也就是刚刚才有的猜想,也不一定做得准,你姑且听听。” 姜冉蘅点头,阮夫人才认真说:“若是太子殿下替勉儿说话,我也不多这句嘴。可若是裴郡主……她为什么为勉儿出这个头?” 她小心翼翼揣测:“我原就听说,勉儿给裴郡主送过东西,送的什么君兰也没提,就说不妥当,郡主大度,也没生气。” 姜冉蘅明白过来:“你是说……他们?” 阮夫人点头又摇头:“我也是随口一猜,未必作数。可话说回来,你想,勉儿什么时候对姑娘上过心送过礼?裴郡主毕竟是头一个。” 姜冉蘅把云松叫过来问话,他待夫人向来敬重,要不是有夫人,他们兄弟几个早就不知道流落到什么地步了,哪还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况且主子也没说不能透漏,一五一十就把自己知道的那点事都交代了。 什么木芙蓉,什么红翡耳坠,听的两位夫人一个比一个起劲。等他退下,阮夫人浑身上下都透着欢喜:“我就知道,勉儿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有什么心思能瞒的住我这个姑姑?” 姜冉蘅却多了担忧:“可是,以郡主的出身,我们这样的人家……” 阮夫人一听就不满意:“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了?勉儿哪点不好?郡主能替勉儿说话,肯定就是看好他的。嫂子也真是,你当年可不是这个性子。” 提到当年,她就突然闭了嘴。姜冉蘅却认可附和:“你说的对,若真是两个孩子有意,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他求一求。” 当年姜家是怎么都够不着王府门第的,同样家境的女孩子不服气,出言讥讽姜冉蘅飞上枝头,她只是不卑不亢回一句:“凤栖梧桐,鹰翔苍空。王府能看中我,自然是我配的起;我能飞上枝头,比不上鸿鹄也至少能比燕雀,总好过那些飞不起来、只能在鸡窝里扑腾的主。” 那个姑娘气的干瞪眼:“谁是老母鸡?你说谁老母鸡!” 想起往事,姜冉蘅笑了笑,那些年少轻狂,那些变故落魄,都已经过去,成了记忆里微不足道的片刻。 阮夫人愣神片刻,鼻子一酸,赶紧低头喝茶掩饰泪意,盼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盼到嫂子有了变化,她却忍不住地想要掉眼泪。 送走阮夫人,姜冉蘅又派人去打听裴郡主,好话坏话,说什么的都有。云松惴惴不安,可夫人听完了只是把下人打发走,她指尖习惯性地摩挲着珠串,突然就笑了。 不管勉儿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她都不意外。邵千云当初对她有情,就是叫许多人意想不到的,王府正是最风光的时候,裴家尚了公主,邵家怎么也不该配姜氏女。 姜家虽说不差,但在世家勋贵中,实在排不上名头。可老夫人还是一样聘了她,不仅风光大办,更是处处维护。 阮夫人都说郡主是个好姑娘,那就错不了。就算她真是个骄纵跋扈的主,姜冉蘅也不会反对。可只要勉儿喜欢,她就愿意去走动走动。 就如同当年,老夫人顺着儿子的心意把她迎进门,不论后来经历了什么,她都是心存感激的。千云更是如此,父母能成全这番念想,他眼里的笑藏都藏不住。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夫君总是那样欢喜,时光总是那样甜蜜。 邵勉拿着母亲的手书,翻到最后一页就愣了神,云深喊了两遍都没见主子有动静。云远以为王府出了什么事,满脸担忧偷偷探头去看,就见纸上跃然几行簪花小楷。 他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云深扯扯他,把人拽到一边:“写的什么?主子怎么走了神?” 云远这才回过劲,迅速恢复一脸八卦:“大概意思就是说,宫里要办宴,除了皇子也要给裴郡主相人。夫人问主子,他有没有意愿,要是有,就替主子求亲看看。” 云深听的都结巴了:“求求求……求亲?” 云远学他:“正正正……正是!” 两人一起扭头看着还在愣神的邵勉,云远先开口:“咱俩打个赌,看主子现在想的是什么,谁输了谁洗这个月的袜子。” 云深点点头:“我赌两个月,主子在想——有意愿!” 云远露出得意的坏笑,老大这个人就是实在,一引就上钩,他悠悠开口:“好,两个月就两个月,我赌主子想的是——怎么才能把郡主求到手。” 云深一惊,这个死老二,太狡猾了!太奸诈了!他还以为赌的是主子有没有意愿! 云远一脸得逞的快意,走到邵勉面前装作不经意的询问:“主子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邵勉从思索中抬起头来,认真反问他:“你们清不清楚,皇家嫁女得多少聘礼才合适?” 云远志在必得的笑意凝结在面庞,咬牙切齿回一句:“不清楚。” 这个月的袜子,他终究还是要自己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