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包里面是一封信和一个长形木盒。她先拆开信,即便没有署名,也能看出是陈应棠的笔迹。这一年来,他们每月都会有书信往来,芩玉的家信也由他帮着收寄,比原来快了不少。 两人慢慢熟络起来,以兄妹相称。她心中将陈应棠当做兄长一般,时常与他探讨写字画方面的问题,也曾画过两幅山水相赠作为答谢,她对这个体贴的兄长十分敬佩,常想着若自己是男儿身,定也要跟他一样潇潇洒洒。 她细细读着信,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封信的语气有些奇怪,带着些伤感。信上说他要回姑苏过上元节,在那边大概半个月时间,若有需要捎去带回的东西,可以由他转交。 还说他备了新年礼,希望能称她的心意。最后,简单提了一句,说家中已选好一名女子,催着他早些成亲,可他却不想如此草率便娶妻。 芩玉看完那信,心中有些纳闷,陈兄以前从未跟她说过家事,为何这次会提到成亲?她将信叠好放到一边,打开木盒,只见里面是几块松烟墨和大中小一套姑苏如意堂出的兼毫。 她见了微微一笑,上次送他那副淡墨山水时,自己便觉得只用一支笔甚是不便,没想到他仅仅看画便能明白她所想,送了一套笔来。由此,她愈发将他当做知己对待。 第二日,芩玉在书阁写好回信和一封家书,托了小内侍送出宫去。而那封来信,仍是谨慎的烧掉,以防被别有用心的人看了去。 陈应棠这一整日都心不在焉,脑中乱成一团。与母亲约定的一年之期就要到了,本以为这一年他能渐渐将她淡忘,可是书信来往反而让他俩更加熟络起来,也让他明白,这女子的才情与单纯世间罕有。 他纠结着,既然答应母亲,便不能失言,可想到若是成亲,便再无资格站在她身边,心中又不甘心就此罢手。所以,他决定写一封信,试探她对他是否有情,若是有情,他便不惜违背父母之命等着她;若无情,那便就此放手。 回到府中,他便收到宫内传来的回信。急忙拆开,仔细看着每一个字。看完最后一句,手一松,那页纸轻轻飘落地面,仿佛一片死去的落叶,没有了任何的希望。 他苦笑着,果然,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将他放在心里过,至多当做一个书画知己,或是多有关照的兄长。他不该抱着幻想的,若她有情,早在第一次见面时便不会那般疏离。 最终,她还是放不下那人吗?想起她面对那人时的面容,是与他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浅笑,还带着一丝羞涩。他后悔当时没有多看几眼,更后悔为何先遇到她的人,不是自己。 弯下身捡起那封信,想要丢入火盆中烧掉,手伸出去,犹豫半天又收了回来,叹了口气,终是不忍心烧掉,重新折好放回信封当中。走到床边,拉开床下一个暗格,里面厚厚一沓皆是她写来的信件。 将那封信放入其中,他取出旁边那个小小的锦盒,里面是她的印章。事到如今,他已没有资格再保留她的名字,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字迹,这是他与她唯一的联系,如今,连这个也保不住了。 一个月后,陈应棠与汴梁城张家的千金定亲。也是在这一天,芩玉收到他送来的一个小小的锦盒,没有任何书信。她打开那个锦盒,发现里面是一枚上好的青田石印章,看着上面吴苇墨三个字,才猛然想起,这是她两年前托陈应棠刻的印章。 拿着这枚印章,她心中感慨万分,想起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时隔两年,这块石头再回到自己手中,已经物是人非,不,连这也不是当年那块石头了。 两年,可以改变一块石头,更能改变一个人。她想着现在的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不似当年那般单纯,也不再刻意避开别人。虽说仍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她却明白,没有人能独自在这宫中活下来。 因为有了兰溪、秋若,甚至是宸妃,她才能过着如此清闲的日子。她不再是那个在角落中自怨自艾的小女孩,小时候觉得那是出淤泥而不染,现在才发现,当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可笑,那份硬撑着的清高,不正是因为内心的自卑吗? 年幼的她整日面无表情,被妹妹们说清冷,还自以为跟她们不一样,进了宫才发现,那不过是对自己软弱现实的抗拒罢了。都说宫内人心险恶,其实这里才是真正公平的地方。 家中的权势与富贵,在这竞争激烈的地方,已不是唯一的筹码。若是没有生存下去的本事,即便再有背景,也早晚会被淘汰;相反,若是能适应这里的生存之道,也有可能反败为胜。 宋连娇和兰溪便是一正一反两个例子。而她作为旁观者,静静思考着自己在这个地方的位置,以及,想要以何种身份活下去。 最终,兰溪选择了她的方向,而自己则等待着离开的时机。那个时机,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但她会好好的活着,一直等下去。她已不是两年前那个会因为某个人而影响自己选择的人,现在的她,更在乎自己为何而活。 她托人从宫外买了上等宣纸,从那日起,在书阁独自一人的时候,便会画上几笔,然后挑出满意的几幅,盖上自己的印章,不满意的则烧掉。渐渐地,攒下的字画越来越多,她把它们一一叠好,留着将来备用。 这一日,兰溪邀她去宫中做客,此时已是初夏,天略微有些热,两人坐在院子中喝着荷叶茶,聊起最近宫中的事。 兰溪说道:“听说宫内已经开始筹备给辽国的贡品了,白银还好说,那绢二十万匹可不是个小数目,大宋一年产量的三分之一要凑这个数呢。” 芩玉嘘了一声,说道:“皇上不是忌讳贡品这个词,你还偏偏要说。” “呵,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虽是约为兄弟之国,哪有兄给弟上供的道理?”兰溪轻摇着手中团扇,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家中来信,说今年朝廷征收的绢翻了一番,让我想想办法,他们这时候倒想起我来了。” 芩玉叹口气:“国家有难,苦的总是寻常百姓,这几十万白银交出去,怕是赋税又要涨。” “那又能如何?你我皆是无能为力之人,也只能庆幸这等事没有落到自己身上,所以啊,就算为了这个,也要活出个人样来,不然天灾人祸的,简直没法活!” 这话有些沉重,一时间,两人沉默下来,忧国忧民,也担心着自己。突然,兰溪想起件事来,凑到芩玉跟前说:“你在家时,可曾听说过那个专做出海生意的周家?” 芩玉摇摇头,说道:“我以前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知道这么多事情,你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兰溪笑笑,说道:“我知道也是因为以前父亲有丝绸运往高丽,所以跟他家有往来,听说这江浙一带出海的船大半都是周家的,两年前他家被海贼盯上,转做了江上的生意,不过,最近似乎又转回老本行。” 芩玉静静听她说着,她对生意之事一窍不通,权当闲话听了。 “最近因着辽国,朝廷国库缺银子,于是便想起将货物运往海外那些地方,同样的东西价格可以翻几番,所以联络了几个出海的大家,最后接下这生意的就是周家。” “据说,这两天周家人就要进京面圣,周家老爷子病重,来的是主事的大儿子,那人我以前似乎见过一面,好像叫周淮若。” 芩玉本漫不经心的端着茶盏,一听这名字如五雷轰顶,手一抖,茶洒了一身。兰溪在一旁笑道:“看你多大的人,连茶碗都端不平。” 芩玉慌忙抽出帕子擦着身上的茶渍,脑子中却只有一个念头:是他,他要来了! 兰溪没看出她神色的异常,继续说道:“当年爹还想让我跟他结亲,可惜人家在江南富甲一方,哪看得上我家那种土包子,也不知他最后娶了哪家小姐。” 芩玉心砰砰直跳,本以为曾经淡忘的名字,一经提起,才发觉早已深深刻在心上。她灌了口茶顺了顺气,装作若无其事的问道:“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记得这些事,可见那人必是相貌堂堂,若是个丑八怪,定早就忘了。” 兰溪哈哈一乐,说道:“不错,我见他时,他已近二十岁,比普通男子更高些,长得没有商人的奸猾,更像个文质彬彬的书生。相貌嘛,浓眉大眼,面容清秀,也算是个美男子。” 芩玉确定她说的必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周淮若无疑,低着头说道:“若此人真如你形容那般,家世好又生的好相貌,怕是早就娶妻了。” “也对,”兰溪点点头:“听说他幼时母亲便去世,从小就跟着他爹在码头跑来跑去,是以对岸口的事熟悉的很,如此看,倒也不是个纨绔子弟。” 芩玉听她说着这些,才发现自己对周淮若了解甚少,甚至连他的身世都不清楚,就那样自作多情的想了他两年,一丝苦涩在心中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