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底线 其实,我心想着要是所有人都这么怕我也是好事,可事实上假怕我的人还真多,在人多的时候他们觉得我是瘟疫,我会吃了他们,杀了他们,取出他们的内脏,肠子勾出来,有没有看过欧美恐怖片,就是那种想吐的感觉。 我记忆非常深的是在傍晚的一次值日上,那天好像是要赶上某某领导来参观学校,在最后的一节课里,我们那一排的学生被选中了要留下来打扫。我还有陈佩佩,还有一个别的女生,其他的人都是男生。 我们走上六楼的只在开会时用到的教室,陈佩佩和那个女生一组,男生们干些体力活,搬些桌椅,来来回回地走着,发出巨大的声音。陈佩佩根本就没有在扫地,她就跟别人有说有笑的,她隔我远远的,有时候我靠近她那里扫,她就把她眉毛低得要掉地上似的。 “离我远点,脏死了。” 我知道她不是对我的扫帚说脏,她是针对我,只是她没有说出主语,只是眼睛扫在我身上。我没有怼她。我就那么回去,回到角落里扫。男生们回来的时候,见我低着头扫地,他们议论我。 周大力是个脑袋大点,身体扁些的男生,他的眉毛特别特别粗,像蜡笔小新一样,眼睛几乎和我一样小。我知道他暗恋陈佩佩,他那副恨不得贴上去的脸太好猜了。可陈佩佩对他,一直是过来侍候主子的奴才。 陈佩佩是我们班为数不多的扎着复杂发型的女生,常年不变的花花绿绿的裙子。笑起来,还以为自己是朵五颜六色的花。 我想陈佩佩一定在周大力的耳边教唆些了事情,其中肯定有一段是关于我的。那一天我被那些男生们围起来欺负,一定是陈佩佩指使的,我被打的时候,她装模作样地守在门外,和那个女生绘声绘色地聊天。 周大力是领头人,他肤色黝黑,他妈是在步行街卖鞋的,租个小档位,我曾在那里买过鞋,后来我才知道这家店专坑学生。 他们牙齿咬着飞起来的唾沫,他们说我哭起来是会怎样的,“喂,真的不说话吗?不‘吱’一声吗?” 他们手上的那个扫帚是刚扫完男生厕所的,沾着水、头发,以及别的恶心的东西,周大力将那恶心的扫帚碰了我一下,见我没有反应,他又将扫帚扫在我身上,我一边躲着,周大力的扫帚就跟了过来,他身边的男同学“嘻嘻”地笑。像一群恶心的蟑螂,在露出牙齿。 他们怂恿着周大力,又看着我,“你看她,真的没有表情的……”接着,他们一起将扫帚扫在我身上,从手脚到头发。只记得各种各样的笑声,都拍向了我的脸。门外的陈佩佩靠着门,讲起了某件裙子的价格,摆在橱窗里,引诱着。安静着。保持美丽。 我只在我妈面前原形毕露,把脸扭曲、狰狞,真的,我在我妈面前可以拼死地挣扎,反抗,顶嘴,我可以像要生吞一个人一样,把喉咙里的话咆哮,可以不顾一切地大哭大闹,我妈完全可以将我的脾气逼出来。我妈常将这样的话叼在嘴中,她说,顾心尚啊,日后谁要娶了你这个恶婆娘,真是倒八辈子的霉!男人见到你这样,还不拔腿就跑! 我妈一巴掌甩在我手上,我瞪她,她越打我就越瞪,像奄奄一息的豺狼,用眼睛吃住你。她把我打得内出血,我也要瞪她,把她瞪得手都抖了。她说,顾心尚啊,你是来讨债的。 我的呼吸就疼得厉害,就像现在一样。我在他们面前,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忍。 忍。忍。忍。我低头看着那些脏兮兮的地板,耳边刺耳的笑声。他们捂着鼻子说:“呀,好臭。” “是尿味吧……” 清水易脏。脏水难清。 有一瞬间,我以为我是不会讲话的,声音是不会从喉咙里吐出空气的。 “她要哭了吗?”“没有。” 他们把扫帚扔下,“回去吧,真无聊……”接着还是哈哈大笑离开的声音。 我看着自己的影子,仿佛浸满了水,风在炎热的天气里断了气。我收拾书包,拼命地跑回去,可一下子就遇见了郑柔,他也和我一样被选上要打扫的队伍。 此时此刻,我最不想见到的就是郑柔。他雪白的校服,像雪白的鸽子。 他张口想要喊住我的名字,可我用力皱起眉头,仿佛心像核桃一样皱。好了,好了好了……他看见了我身上的黑乎乎的校服了。要是他过来,一定会闻见我身上的那股我几乎要吐出来的尿骚味。夕阳多么美好,柔软,五点半的学校安静,孤独。操场上的草摇头晃脑。 一个干干净净,几乎散发着玫瑰芳香的男孩正向一个臭烘烘的女孩走来。那一刻这个女孩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最没有力气活下去的人。而面前这个男孩,就是将美好的那一面肆无忌惮地露出来,极致的,让我的落魄无处可逃,于是只能悲伤。痛苦。 讨厌。太讨厌了。简直想死。 悲伤不过是一个生长、敲打、生锈、腐朽、重复替换,内部充满空气的过程。一点点缓慢,到达心脏的位置。不过是浸泡在满满的冰凉的水里,失去光芒、呼吸,失去要挣扎的力气。被那种飘一样的情绪,按了下去,越按越深。 “你走!” 我的脸一下子憋得很红,我想要消失。一分钟也好,完全抹掉我的存在。 “顾姐姐……”他看见我,明明什么都明了,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不给我台阶下……我用力的声音使我突然发现,我不只在我妈面前原形毕露,我还在郑柔面前关不住那些表情,我伤心是真的伤心,是真的眼泪。是真的的手忙脚乱。密集的心情喷了出来。 郑柔就是那种扮演天使的形象,他这种楚楚可怜,单纯善良的脸就是让我生气,就是让我敢在他面前发火……反正……反正他就是俗透了的乖小孩,仿佛只在童话里才出现的人物。 我的火,对于他这种水根本烧不起来,只会越来越沸腾。面对我露骨嚣张的生气,他还是视死如归般靠近我,把我头上的垃圾取下来。我还不知道我的头发都是脏东西,我的脑袋胀胀的,“你走啦!” 我推了他一把,“干嘛多管闲事?” “我叫你走啊!你聋了?”我又推了他一把。 可他又回来,把我头发的脏东西一一取下来,他一定闻到了我身上的臭味,因为我自己是闻得那么清楚,那么悲伤。可他平静的脸,充满温柔。“一起回去吧。”他说。 “你是不是有病?”我不想将自己这不幸放大,不想被他的美好揉碎这好不容易的铁石心肠,我要保护自己,用冷漠,“你为什么总这样?很好玩吗?” “一起回去吧。”他还是重复那句话。 我低下头,握紧拳头,“真不幸……” 我们又抄那条近道,窄窄的小路,有个吊式水井,影子柔软且多,郑柔的脸却正好被夕阳的橙光没规则地打在脸上,跳跃般染着他的睫毛,嘴唇,膝盖。一排排的房子传出了饭香味。美好,柔软的香气。 郑柔站在我的旁边,我一直把头低下,最终在这条小小的道上,我停住了脚,郑柔太细心了,他才走半步就知道我一声不响地停了步。他看向了我,我的眼泪吧嗒地落下来,像断线的白珠子。 像巨大且又空白的世界一下子崩塌了,好不容易憋住的情绪再用力地按也按不回去了,于是感受它肆无忌惮地膨胀。心里反反复复想的是,为什么只有我是那么不幸?我一定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了……没有比我更可怜的了…… 眼泪又脆又薄,却将我压下去,我蹲着哭了起来,郑柔也跟着我蹲下,我哭得视线都模糊了,无论如何,在别人看来我都不像是被身边这个楚楚可怜水汪汪的男孩给弄哭的,他是那么干干净净,连最常脏的衣领都那么洁白。 郑柔是那种任由你哭的人,但他会是第一个给你递出纸巾给你擦眼泪的人,纸巾给我的眼泪浸得又湿又软,于是一张又一张,揉成皱巴巴的纸团。 那个夕阳下,我们俩都蹲着,一些鱼鳞一样的光芒使郑柔的头发发亮,不得不相信,郑柔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了,也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孩子。这样好的心肠会不会是莲花做的?看着他那张漂亮美好的脸,我想谁也不会忍心伤他,只是……我还是瞧见了有人想伤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