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似早有猜测,采萱神色未变,只唇角的笑越发凉薄。
“少爷言至于此,当知身为一颗棋子,微末渺小,不过任人摆布,随波逐流。”
谢家康摇头,看向采萱,神色清冷。
“执棋之人隐于幕后,以你之手行恶事,纵是身不由己,你心中可曾有一时一刻,存过些许愧疚?”
“愧疚,自是有的。”
采萱垂眸,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我重重隐瞒在先,老爷夫人却待我甚好。五年之前,做下那等事,我心中并不奢望他二人在天之灵原谅,只求一命相抵,可世事弄人,老天并未见得要收了我去。”
谢安先前一直沉默,此刻,眸中已有了然,低声道。
“便是你以命相抵,也弥补不了犯下的祸事,又有何益?不若将幕后之人道出,还逝者一个公道。”
“公道?”
采萱侧头看向身后,眼中一片死寂。
“这世间本没有什么公道,谢护院师出名门,又行走江湖多年,当知那一味临霜是为慢毒,可在中毒之人体内潜藏十数年,无声无息。采萱不才,尚通些医理,日日照料老爷夫人起居,察觉他二人所中之毒,已逾十年。”
“原是,如此。”
谢家康眸色渐沉,双手握紧,采萱点头。
“事到如今,再无欺瞒之理由。而那一味乌柳藤,确是经我之手,少爷见识极广,当知此药出自临安京中,想要老爷夫人性命之人,亦在那处。具体为何人,又是因何缘由,却不是我这颗微末棋子可知的。”
“原是,如此。”
谢家康双眸紧闭,抬手掩唇,奈何咳声渐起,不肯退去,石远近前一步,拱手一礼。
“少爷,采萱此言是否足信,尚需取证,入夜天寒,不如早些于内室安歇。”
“无妨。”
谢家康摇头,再是看向采萱。
“言出必有信,你既道出实情,已不宜在于此地盘桓,稍后谢安自会带你去取财帛户籍,离锦城,出益州,上虞之大,当有你容身之所。”
谢安松开手中力道,采萱对着谢家康一个福神身,转身欲走,却是停步。
“少爷,幻颜无毒,却伤心脉,时日一久,五脏俱损,还请保重。”
静香侧耳细听许久,指尖不知不觉深深扣入掌心,此刻锐痛陡然袭来,险些就要出声,忽被人一把将唇紧紧捂住,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压得极低。
“小娘子,有些墙角听不得,若被人知道,今夜走的便不止采萱一人。这别院虽大,却不是可随意说话之处,不若随我出去走一遭。”
不及回神,静香颈后骤然一痛,再张口,已是说不出话来,全身亦无甚力气,只能眼睁睁任由面前紫衣少年将自己负在背后,转身离开。
脚下轻点,文昊隐身竹林之中,继而穿院越墙,玉笙阁内如何,被他们抛在身后,再不可知。
洛陵繁华,入夜并无宵禁,便是落霞小镇,商铺食肆晚间亦是生意兴隆,镇南山前街是为集市之所,路人往来如织。
文昊去了静香颈后银针,扣紧她的手腕行于其中,言语之间,并无避讳。
“大隐隐于市,此处人多口杂,喧嚣热闹,哪个说了什么,又被人听去什么,反倒无人当真。”
全身力气渐复,腕上力道却是甩不开,静香淡淡一笑,看向文昊。
“文公子此来,怕不是为了同我闲聊。若是有兴致,不妨同我讲一讲采萱口中的幻颜是为何物?”
“这个却是简单。”
前方不远,正是个茶点铺子,文昊牵着静香入内,寻了边角的桌子坐下,要了两盏粗茶,一碟细点。
“我相赠的药典一卷,想来小娘子已尽数看过,可曾记得上面所录两味奇药,苦若竹、千秋子。”
“嗯。”
静香点头,思索片刻道。
“苦若竹性寒,味苦,无毒,伐经破脉,入药可医拥堵淤塞。千秋子性温,味辛,亦无毒,可生肌愈创,续筋接骨,是医刀兵之伤的续命良药。”
“小娘子,说的无错。”
文昊点头,端起面前的茶盏,浅浅饮下一口。
“苦若竹主攻伐,破痈疮,通淤塞,千秋子主接续,生筋续断,并于一处,正应一句破而后立。”
“破而后立?”
“不错,以此两味为君,并上其他十余味居臣相佐,调和药性,可得一剂幻颜,用者容貌改换,经年累月之后,再不复当初。此药配制手法繁复,非身居高位,手眼通天者,不可得。”
文昊言罢,只继续品茶,仿若刚才所说不过一番闲来无事逗趣的话,静香沉默片刻,问道。
“幻颜无毒,却损心脉,是否有药可解?”
放下茶盏,文昊看向静香,将她眸中一切情绪瞧了个通透。
“既无毒,自然无解。此药一旦用下,便无法回头,服药者心脉伤损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医者能做的只是以灵药温养,令其少些痛楚,不至于病榻缠绵。”
“竟是,如此。”
“有些事,便如这日头东升西落,不是你我可知其缘由,亦不是你我可一力左右的。师父常说,万事随缘,尽力即可,但求无愧于心。”
话将尽,文昊将静香面前冷盏换做新茶,再道。
“一月之期将至,远行在即,小娘子若有何事放心不下,不妨将话说开的好。”
静香蹙眉,不解反问。
“我有何事不曾说开?”
“自然是,心里话。”
夜色未央,山前街上人来人往,热闹依旧,道边茶点铺子的客人换了一茬又一茬,镇北青石巷早已安静一片。
脚下道路石板铺就,并非一径平坦,谢家别院朱漆木门紧闭,檐角悬着两只灯笼,静候夜色之中,不见灯火飘摇。
于台阶之上站定,静香抬手轻轻叩门,等待许久,内里却无人应。晚饭时辰已过,就寝之刻未至,她离开地悄无声息,回返不过三刻之间,也许根本无人察觉。
这样想着,静香心中稍安,屈指再叩,大门忽然被人缓缓拉开,露出其后一人坐着的身影,他面容清瘦,眼中盛满的焦灼和担忧,落在灯下,异常清晰。
心口忽然跳得厉害,静香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连行礼亦忘得个干净,谢家康双眼微眯,定定地将她望着,似乎想努力看清,又似有些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静香终于寻到了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