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淮梦踏进魔渊。
猫完全缩在他怀里僵着不动了,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它就发抖。
殷淮梦也觉得不适,魔渊阴森诡异,甚至全然不是当初琰洲的样子。像是被什么完全腐化了,成了糜烂的、臭不可闻的一团。
魂火都被这样的腥臭逼得昏暗了。
殷淮梦收起灯,深呼吸一口。到了这里,魂火已经指不了路了。
他抱着猫,在魔渊泥泞的路上慢慢走着。
从季洲出来,穿过翼洲、临洲,前往洛洲,在洛洲徘徊了近一个月,始终没有找到随澜的踪迹,倏忽间风向一变,魂火又指向了魔渊,殷淮梦便从洛洲出来,往魔渊去。
尽管这次兴许也会和洛洲结局相差无几,他也想追着江随澜而去。
尽管……随澜总不愿意见到他,他也想追在他身后。
过去都是江随澜的目光、行动追随他。
因果善恶,总之轮回有报。这次换他追随江随澜。
从洛洲出来,乘觅雀路过桓洲山林上空的时候,他想到了楼冰。
楼冰只是明境,本就旧伤未愈,那天在他手下也伤得不轻,不知现在如何了。
他那妹妹楼雪却有化境,甚至化境得足够强,已能将周身环境转变为自己的“域”。殷淮梦曾到达过那个境界——在无情道动摇之前,无情道动摇的刹那,他的域就分崩离析了。
殷淮梦记得楼冰曾带给自己的辗转反侧、和克制于心的欢悦。是阳光灿烂的温柔,是看他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窃喜。楼冰的目光也曾时刻追寻着他,在他身后,在他面前。
楼冰和随澜不一样的是,楼冰是暗暗的、极力自控的、但又无法自控的,因为他们那时只是师兄弟,因为他那时冷淡,不给他机会;随澜却是呼啦啦的,所有的情,所有的爱,不加掩饰、不加隐藏地兜头盖脸地淹没他。
因为是他先主动的。是他令随澜以为他爱他,于是随澜纯粹地、加倍地爱回来。
过去的楼冰,是雁歧山的小师弟,是正气浩然的。
但那日在芳流洞的楼冰,满身的执拗和不顾一切的疯狂,都叫殷淮梦陌生。
是堕魔的缘故么?
还是……因为他?
过去他从不会思考这个问题。过去的殷淮梦认为,每个人应该为每个人自己负责,你做对了事,是你对了;你做错了事,是你错了。他与楼冰错过了,便过了罢。
但如今,因他不愿意与随澜错过而做出种种不像他的事后,因他彻底摆脱无情道的掣肘后,他终于回过头想,许多事情,本该有另一种可能。
憾恨。
这种情绪突地涌上来,叫他愣怔住了。
殷淮梦有过一线冲动,甚至手掌已经覆在觅雀后翎,想叫它下去,回芳流洞看一看。
那日他拼尽全力破坏了楼雪的域,给她造成重创,才得以逃脱,其实若真与她面对面动手,他跟她的胜负是难说的。只是他对付化境之域有些了然于心的手段,才占了便宜。
从芳流洞那座山谷离开时,他都没回头看一眼楼冰。
他听见楼冰叫他了。
声音绝望,哽咽癫狂。
他的心狠狠颤了一下,但自知难以面对他,于是不回头。
自知难以面对。
殷淮梦放在觅雀后翎的手缓缓拿开,凝聚的魔气在空中飘散至无形,他隐隐听见自己叹了口气,又好像没有。
江随澜的魂火在他掌中,小小一团,坚定不移地指向魔渊。
他就这样到了魔渊。
*
冥河上的楼阁,楼阁外挂着一块空的匾额,只有一笔朱砂痕迹,不清楚其涵义。
阁内昏暗,空气中飘着浮尘,一进去就是大厅,左右两侧摆着桌椅,正前方高堂上挂着巨幅的画,画的是……人身蛇尾的、美如神的……白迆。那不是江微,应该就是江月意,江月意仰着脸,对着月亮,月华照在他的脸上、身上、乌黑铺散的发和白色鳞片上,此刻再看,那光都像活的似的在闪亮游动。
真美。
江随澜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
心念一动,江随澜不知道是自己幻觉了一刹还是自己的双腿真的在刹那间变作了蛇尾,但只一瞬间,就恢复了原样。
他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待那阵心惊下去了,才在楼阁中慢慢走着,看他过去的白迆留给看他什么。
桌上放着茶,冰凉,但还有茶香。
刚进来时觉得有浮尘,但一摸桌子,却是干干净净的。
走过厅堂,撩开帘子,后头是一间小屋,摆了张可供休憩的小玉床,床上堆着各式各样的玉简和丹药瓷瓶。小屋外面,是花园,各种鲜花争奇斗艳,灵气温养着——灵气?
看起来花园底下是埋了座阵法,以灵石供养灵气,维持了许多年。
花园一角,有一道楼梯,通往二楼。
江随澜扶着木梯扶手,听着嘎吱嘎吱的响动,一路走上去。这响动显然也是刻意做出来的,否则以修士手段,绝对能保证这楼梯踩上去和棉花一样又柔又轻,一丝一毫的声息都不会有。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的书架。
江随澜怔了怔,随手抽了一本,发觉就是修道心法。他随意看了看,要么是剑谱,刀法,炼器,炼丹……什么样的都有。魔修和仙修混杂在一起,讲妖的也有。再往深处看,江随澜逐渐意识到,这里的好多秘籍,都是失传已久的。有几本,他还在各种故事里常见,什么主角掉下山崖捡到从上古以后就失传的某某心经,修炼后大杀四方之类。
翻开看了看,内容一本正经,闻所未闻,不似编造。
他想起阿玄说他们从天上来。
这是……从天上带下来吗?为何不论是江月意,还是江微,都不曾带出去哪怕一张纸?
他放下书,继续往里间走。
里面是卧房,很大,角落摆着一张大床,床边摆着梳妆台,也不似女儿家的娇小风格,架得很高。大抵是江随澜开门带起了风,床上笼着的雪白薄纱颤了颤,显得到处空荡荡的。
陡然间,江随澜觉出无限寂寞。
他默然良久,合上了房门。
原路返回,出了楼阁,站在冥河边,看阿玄整条龙从水里窜出来。
“如果我一直待在这里,会被找到吗?”江随澜问。
阿玄说:“不会。而且入口可以封起来,有个阵可以开,在楼里,你看到了吗?”
江随澜回忆了一下,没印象,阿玄见他神色,急急甩掉身上的水:“我带你去。”
“等一等罢,”江随澜坐在草地上,“休息一会儿再去,我有些累了。”
只是看了看那座阁楼,竟仿佛看过了沧海桑田般疲惫,明明也没看到什么。
他闭上眼睛,只厅堂那副白迆像和那游动的光芒挥之不去。
渐渐的,江随澜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