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抿一口微微点头道,“这次倒像了。”
他笑道,“茶过淡无味,过浓失味,萧素前次也是没能掌控好分寸。”他品着茶笑看着沈萧,“新岁典仪诸事繁杂,你可多提点她。”
我不由怔了,转而笑道,“不敢。陛下谙知中土风物,如今又是中土之主,当知晓若想百姓拥护就要顺应他们的气俗,治理天下民心最重,还是要隆而重之。”
渠丘於含笑不语,却见沈萧忽然自章表中抬眸直看着我。我一时轻愕,也明了她的用意,只垂首微俯了身,“是我妄言了。”
沈萧默然换过一道章表,再不理会我。一室沉静中,渠丘於看向她的目光中的笑意愈发深浓。
“阿素。”
渠丘於的这一声唤太过突兀,我自沉思中悚然清醒时沈萧亦惊愕抬首。她忽而摇头笑叹,“幼时曾有旧友唤我阿素,可也已许多年无人这般唤我了。”
渠丘於笑饮了茶,道,“你在徐川的旧友还在么?朕可迎其入宫伴你。”
他竟是这般爱重沈萧,我看过沈萧,她却紧抿着唇似在忍着叹息。长久过后,她又是长叹,“我不知。”
她置下章表压了压双眼,“当年徐川虽未经战火,城外的乡间却因着战事为流匪所扰。我随母亲逃离徐川时还年幼,早已不记得旧友的名,连徐川的风物也不能清楚忆起了。”
她的容色极伤悲,再看渠丘於时满目期盼,“陛下既谙知中土风物,可否与我讲一讲徐川么?”
渠丘於摇头道,“朕对徐川所知不多,难解你思乡思友之情。”
“我无亲无友多年,也无需思念了。”她拢着双臂伏于膝,“家乡无亲无友,京城也无亲无友,我竟奢想与旧友倾谈。”
她缓缓长吁,“陛下已拥有中土,不会与我一般没有旧友倾谈,我羡极了陛下。”
“非也。朕在中土识得几人,皆算不得为友。”渠丘於轻抚过她的脊背,“沈攸祯也出于徐川,改日朕召他入宫为你解忧。”
沈萧只轻叹首摇头,“他是世之大才,他的《徐风》我都看不懂,只怕更难懂他的话了,不见也罢。”
渠丘於亦只是笑叹,细辨过他的眸色,沈萧的试探当未引起他的怀疑。我无声退出,渠丘於,他果然在中土有旧人。
旬日里只有一次召见,晅仪殿里沈萧独坐,我只立于殿中,待她有问话时答过几句。沈萧应是极合渠丘於的心意,他两度说,诸事当尽先问过她方可去施行。
沈萧沉静端坐时的神情,确是与沈攸祯有几分相像的。我细辨过渠丘於的目光,他仿佛并没有发觉,只时常微笑看着沈萧。
我闲居沧囿时周桓朝只来了一次,京中的文官陆续有被渠丘於召见进宫者,施鸿便是第一人。
施鸿仍官拜京兆尹,然而周桓朝也没有责怪之言,反而深为同情。
当年施鸿一语引得霍鄣注目,不过十年间便从小小的记室参军一路升迁至京兆尹,最初的锋芒虽不复,但他为官的一个“稳”字却令霍鄣不掩赞赏。周桓朝是难得看重什么人的,林显请辞后他竟保举了施鸿,更可见施鸿极具才能。
若能保得住京中百姓的平安,又何需计较他是否是为情势所迫。更何况,他也必是在忍辱负重。
以近日的态势看,渠丘於用不了多久便可建立一个完全异于和赫王庭的朝廷,到那时,他就会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
后宫没了中宫皇后,新入宫的几个和赫亲贵女子论以德行都无人能堪当皇后之位,后宫中诸事便由沈萧代掌。但她是中土女子,断断不能成为皇后。
临近新岁,渠丘於极少召见我,却是沈萧三四日便召我入宫助她备新岁典仪,她漫不经心地添过香屑,“听闻每逢新岁后宫都会大行封赏,陛下令我将诸项先拟出给他看。”她嗤笑了声,“这宫里有名分的已不下三十,新岁里必会再入新人。”
“再入新人也分不去扶祥殿的恩宠。”我饮过一盏她递过的茶,微笑道,“你的茶艺又精进了。”
她却是懒怠的神情,“是么?不就是一样的茶一样的水。”
“茶与水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煮茶的心思。”我夹出小炉中的一块炭,“你看这火,火势过猛会搅了茶的韵味,你的心没有尽在这茶上,自然会疏忽饮茶之人的喜好。”
我将火钳交到她手中,“烧得最盛的那块炭已经不在了,你只要均一均,哪一块该在上哪一块该在下就要看这炉火是不是要烧得更盛。”
她凝神听着,钳尖不时点着炭块,心思仿佛游离。
她忽然轻笑,翻手将茶汤浇进小炉。烟雾陡然升腾,我忙屏住喘息,她却似安之若命,“烧得再好又如何,终有一日要熄去。”
深宫的每一日原本就是岑寂,更何论她服侍的君主是比虎狼更可怕的人。困在这里这么久,面对远非常人所能承受的痛苦,她亦开始心冷了吧。
我取回火钳,将黑湿的炭一点一点取出,夹出最下方角落里的一块尚算干爽的小炭,吹一吹,又有火星燃起。我举到她面前,“那些水浇不灭全部,你看,这炭算不算命数足够硬?”
有侍卫自晅仪殿来召我,侍女奉上净水,我浣了手,“怨琴恨瑟奏不出清灵乐音,心不静,便会失方寸。后宫里妒这个字是大罪名,不要辜负了陛下的恩宠。”
行过数步回身看,她仍在发怔。我唤了她一声,看着她的眼,笑道,“你读书时的容色倒像是个先生。”
她又是一愣,随即笑了,“我不通经史更不懂书画,当不得先生。”
与她说话总是无须点破她便能通晓我的话中用意,这样聪颖的少女当真难得。
我能看出她的神情与沈攸祯相似,以渠丘於的敏锐,若他常见了沈攸祯,未必不能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