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手,覆在明媚日光上。 梧桐树婆娑的树影落在身上,树影斑驳摇曳,光晕炫目,暖融融的阳光争先恐后地从指缝间溜进来。 楼子燕眼缚薄薄白绫,仰头望着挡不住的刺眼阳光,透过布料落在她久逢黑暗的眼睛里。触摸到阳光的手指很温暖,她像荒野里燥热难耐的天涯客,远远看见袅袅炊烟,不顾瘸腿唇裂,挣扎着向明灯扑去。 习惯是件恐怖的事情。 身处黑暗太久,会忘记什么是光明。就像鸟笼里的金丝雀,关得久了,再也记不得该如何翱翔。 刺客是行走在黑暗与光明边缘的人物,踩在刀尖上,浸浴鲜血之中。面朝黑暗,背对光明,光明如此接近而遥不可及,却随时可能跌入无尽的黑暗。光明终有一日会灼伤他们的脊背,黑暗终有一日会吞噬他们最后的清明。前方是看不见终点和光亮的荆棘路,身后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一条没有退路的不归路。 她很幸运。 现在,她可以走回头路。 回到没有刀光争纷的平静日子,没有骨碌碌斩落的头颅,没有满目飞溅的鲜血。不必在枕头下塞一柄匕首就能安然入睡,不必随时随地警惕是否被敌人跟踪,不必夜夜难眠、唯恐在睡梦中被割掉了脑袋。 笼门在鸟儿面前不期然打开,只要笼中鸟还记得如何翱翔、记得天空是什么模样,它就自由了。 ——然而,真的能自由吗? 破碎的茶碗被钉碗匠修补好,虽能使用如初,碗身上永远钉着一排排蚂蝗钉,再不是新碗本来的模样。走回头路并非回到从前平静安和的生活,发生过的一切都深刻烙印在身体上、灵魂里,一辈子忘不掉。 楼子燕伸出食指,戳了戳竹编的鸟笼。 像个顽童。 竹笼“嘎吱”一声荡开,鸟儿受了惊,扑楞着翅膀横冲直撞,叽叽喳喳。交织的竹条割开日光,绰绰约约映在地上,泥地上的倒影像一面做工低劣的渔网。 竹笼挂在细线上,晃晃悠悠,光影游离。翅膀的扑楞声渐消,只剩下竹条摩擦的声响: “吱呀——” 江潮生掀开稻草编织的门帘,走出来。 他递给楼子燕一只裹着鸦片的纸包,一盏烟灯,和一杆崭新的烟枪。楼子燕接过,道了声谢,剥开纸包,拈起棕黄色板状的鸦片,搓成小丸搁在烟斗里。就着案上的烛火烧了一炷香的功夫,鸦片慢慢被烧得发软,散发出甜腻香气。 楼子燕伸长手臂,挪远细细长长的烟枪,凑在烟嘴上狠狠吸了口,一股子气在胸腔里转了好几个来回,缓缓吐出来。阿芙蓉散发的香气在鼻尖萦绕。 甜腻而腐烂。 竹笼晃晃悠悠,楼子燕仰头望着里头扑棱着翅膀的鸟儿,凌乱的羽毛纷纷扬扬在明媚阳光里飞舞。仰起的脖颈细白而柔美,像寒塘里仰颈啼鸣的野鹤。 她神色恍惚: “我在洛阳也养了两只鸟,一只是自个儿捉的画眉,一只是王爷送的梅花雀,进定王府那年开始养的,到我出事时已经八年了。梅花雀原是番国进贡的,自幼养在笼子里,羽毛柔顺漂亮,可惜怎么也不会飞;画眉被我关在鸟笼里八年,整日里横冲直撞欲逃出去,却在我被太子的人掳走时啼鸣示警,被一剑戳穿了肚皮。” “江先生,您说,”楼子燕定定望着摇晃的竹笼,“一只被主人禁锢了自由、头破血流也想要重归天空的鸟儿,怎么会为了救主人而牺牲自己的生命呢?” 江潮生怔了怔。 思虑片刻,道:“兴许是想要报答喂养之恩罢。” 纵使最渴望的自由被束缚,纵使一直想要冲出笼子飞向天空,却为了点滴的喂养之恩而放弃一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原来这世上真有如此可爱之事。 楼子燕徒然低低笑起来。 江潮生不解:“怎么?” 楼子燕摇头,垂首凑在烟嘴上嘬了口鸦片,浅浅喟叹出声:“无甚,只是突然想起在地牢待了一年半,倒是戒了阿芙蓉的瘾,如今再抽倒没了从前的滋味。” 初入杀道时她曾不慎身受重伤,疗伤过程中痛不堪言,再好的止疼药也不管用。如此下去她必会活活痛死,无奈之下大夫只好给她开了少量阿芙蓉,总算熬了过来。阿芙蓉易上瘾,楼子燕断断续续服用了三四年,旧伤好了大半,阿芙蓉的瘾一直没能戒掉。 “倒是因祸得福。”江潮生道,“既然戒了,往后就别再抽了,戒了瘾的东西再碰还是会重蹈覆辙。” 楼子燕倒置烟枪,烟杆斜搁在案几上,“哒哒”两声抖去堆积在烟斗里的鸦片残渣: “是。” 一老一少对坐窗前,案上摆着一副江潮生研究了许久的古棋局,黑白子错落。窗槛边斜出一枝盛放的海棠花,今年春夏两季干旱少雨,这是一株推迟抽枝的海棠树,在秋日里花开二度,娇艳欲滴。 江潮生抽了口旱烟,摊开卷宗:“想问什么?” 楼子燕道:“两个人,谢幼南和谢苦。” “你失踪后,王爷命陈七眉教导谢幼南,听说收效甚佳。她今年满十五岁,约莫这段日子就该开始执行差事。上回我回洛阳时偶然见过那丫头一面,可是个面冷心冷的聪明姑娘,做杀客的绝佳胚子。你不必担心她,往后她的成就恐怕远胜于你。”江潮生从头到尾翻了遍卷宗,“没有谢苦的消息,仍是个无名之辈。” “无名之辈?” 楼子燕嗤地一笑:“他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一屋子挂满他亲手锻造的刀,一个做绣娘的嫡仙妹妹,教人猝不及防的野路子刀法,满身谜团、让她看不透的男人。这会儿谢苦应当正背着他的磨刀石浪迹天涯罢,他那样的人,瞧着就让人觉得他该闲云野鹤一生,最后死在漂泊的路上。一个真正的浪子。 “倒是稀奇,鲜少有你觉得与众不同的人。”江潮生来了兴致,“谢苦生得如何?我没见到他的画像。” “生得——” 楼子燕一顿。 她最先想起的不是谢苦的容貌,不是他的武功、他锻造的刀、他的刀法,甚至不是她用自己的身子还清欠他的三条命、就在此地徐州客栈的浴堂里那个春风一度的糜烂夜晚,而是他的眼睛—— 左眼安息,右眼如刀。 那个背着长刀和磨刀石的独眼男人,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觉得他与众不同。他和她不一样,是没有根的浮萍,必能不受他人钳制、自在快活地度过一生。 楼子燕正欲开口,药铺来了客人。 她掀起草帘,退入内室。 来人是个约莫十五岁的小姑娘,睁着双乌溜溜、小鹿般明亮的眼睛,梳着扁扁的双鬟望仙髻,穿着一身嫩黄色留仙裙。小姑娘蹦蹦跳跳走到柜台前,从袖囊里摸出张药方递给江潮生,弯起天真烂漫的眉眼,脆生生道:“家父病了,麻烦掌柜的抓药。” 江潮生“嗳”了声:“丫头稍等。” 他眯着老花的眼仔细看了遍大夫开的药方,搬了张板凳站上去,慢悠悠从多宝阁里一一摸出药材,熟稔地用油纸包起来,扎绳封口。转过身。 “丫头,拿好了。” 小姑娘接过油纸包,躬身一揖:“多谢掌柜。” 她蹦跳着离开,像只花蝴蝶。 江潮生提笔在账本上记下收支,转身走到案旁,端起盛着清茶的白瓷杯,送到唇边。身后掀起一阵风,楼子燕从内室里冲出来,一把制住他握着茶杯的手。 她愤怒地瞪大眼睛: “没见那丫头趁你抓药在茶碗里洒了东西?” 江潮生徒然笑起来,和煦如春风。 “我知道。” “你知道?” “是毒|药。你和谢苦在洛阳遭袭那桩事件,是我向太子殿下告的密,害你被困失踪一年半的亦是我,我是定王府的叛徒。”江潮生面带释然地喟叹,像一个死刑犯终于得知了自己的斩首之日,“太子殿下做了番布置,是故王爷查了一年半才查到我头上。竟然只是毒|药,我还以为会是凌迟处死,王爷还是太心软了哪。” 楼子燕怔愣。 趁她失神,江潮生夺过白瓷杯,仰头灌进嘴里,抬袖擦去唇角溢出的茶水。动作如行云流水。 “你——” 楼子燕被拨开的手颤了颤:“您这是何苦?” “在王爷手下的日子太苦太累,我自年少时起渴望功名了一辈子,再拖下去,我就要入土了。”江潮生搁下白瓷杯,“吧嗒”一声清脆地响。他面容平静安详,一双混浊的老眼微微发亮:“这些年瞧下来,王爷确实有君王之志和君王的胸襟,可惜他的心太软了。情不立事、慈不掌兵,王爷是个顶顶的好人,可惜好人做不成君王,君王必得有颗铁石心肠方能成事。” 楼子燕摇头:“我问的不是这。先生明知是毒|药何苦还要求死,纵使不知那是什么——” 她顿了顿。 “方才那丫头就是谢幼南,您说的,您见过。” 江潮生笑起来,摇了摇头在案边坐下,转头望着窗外一叶叶凋落的梧桐树:“楼姑娘,江潮生虽背叛了定王府,尚且还不是唯利是图、不知好歹的小人,仍有分不容背弃的书生意气在。江潮生背叛了本该效忠之主,虽有自身合情合理的考量,然理应受到惩罚。” 秋风萧瑟。 屋外是扑簌簌凋败的梧桐树和盛放着黄色小花的桂树,徐州城的天空和洛阳一样高远而辽阔,一队南飞的大雁嘎嘎叫着从头顶飞过。药铺外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闹市,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生机盎然的人间呐,可惜他该离开了。 江潮生低头看着空荡荡的白瓷杯,圆润如镜的杯底映出他苍老的面容:“看来是慢性毒|药,不知还能多活几日,怕是过不了六十岁生辰啦。” 楼子燕回过神:“生辰?” “是啊。” “还有几日?” “我想想……还有九日半。” “六十生辰可是大寿。”楼子燕起身走到门前,望着匆匆而行的人潮,回过头,笑容如窗槛旁那支花开二度的海棠般明艳,“九日后我的眼睛该好了,到时我给您下碗阳春面吧,许久未下厨,不知味道如何。” 江潮生又抑制不住地笑起来。 今日是他多年来笑容最多的时候,兴许是将死之人心明眼亮,他怎么从未发现楼子燕是如此趣人。 “楼姑娘。” “恩?” “可曾有人说过,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楼子燕怔住。 不等她回答,江潮生笑着摇了摇头:“你是杀客,就像君王必得有颗铁石心肠,善良是一个杀客致命的弱点。你还是早日浪迹天涯去罢,倘若重回此道,你终有一日会死在这要命的良善上头。” 他指了指案上那盘胶着厮杀的古棋局。 “这盘棋我研究了三十年。当年给我这副棋局的人告诉我,要破此局只需挪动一子,然我苦心钻研了三十年,始终弄不清到底是哪一子、该往哪里挪。前段时间我终于明白过来,这盘棋就像人的一生,你费尽心机地想要走上正轨,其实仅仅是一子之差,却穷尽一生也解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