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大多活得像个笑话。” 李渔道。 她俯下身,伸手在裂开一道口子的搪瓷缸里拈了些许清水,小心洒在花瓣上。花篮里的花早换了一批,春去秋来,白色的茉莉花和黄色的槐花静静窝在竹篮里,串上白绳交错在一起,娇小可爱。清水缓缓滋润干瘪的花瓣,转瞬丰腴起来,重获新生。 “一个人越是用力地追求什么东西,离所求之物便越是遥远。过分的欲望是鸦片,终有一日会作茧自缚,不论这欲望是好是坏。穷兵黩武,贪官污吏,兄弟阋墙,绝大多数悲剧的源头本不是糟糕的欲望,恰恰是与之截然相反、良善的欲望。世事便如那铜壶滴漏,滴滴答答,越是想要留住,越是留不住。” 李渔有条不紊地打理鲜花,漫不经心道。 陈七眉背对花铺,拈了支刚掐下的海棠花,歪着头托腮望向南边熙攘的闹市,红唇白齿上下一碰:“如此说来,人若想好好活在世上,便活该无欲无求?” 一旁阿药撇撇嘴:“那还有什么可活的。” 她半刻钟前到的,用蛇皮袋提着颗人头,瘸着右腿跌跌撞撞地扑到陈七眉脚边。好容易裹紧伤口,换下沾血的衣裙,余下的血腥味只够引诱个把饿老鼠。 三个女人一台戏,百唱不朽。 李渔抿嘴笑:“自然不是。仙人高僧尚且有所求,无欲无求之人便如生在枯塘里的花,未盛放便力竭而亡。皈依佛门姑且算做上策,上上策当是有所求,但欲望不多不少、不过分不干瘪,如此心想事成。好比篆刻,轻了刻不上,重了坏了玉石,力道适中方可。” 陈七眉扔了海棠花,嗤地一笑: “这可难过登天。” 娇艳的海棠花遗弃在青石板上,被醉醺醺往家赶的酒鬼一脚踩碎。零落成泥碾作尘,无人注意。 铜壶滴漏里的水一刻不停,滴滴答答。 戌时一刻。 李渔搁下搪瓷缸,直起身,懒洋洋伸了个懒腰:“七眉,你猜今夜还有人会回来吗?” 陈七眉没有回答。 她看见第二个人了。 谢幼南转过街角,一步一步走过来。她看起来并没有受伤,衣衫整洁如新,步履平稳,防身的刀安安稳稳藏在袖囊里。面色却像受了重伤、失血过多,苍白到病态,嘴唇毫无血色,眼珠空洞洞似死猫的眼睛。像戴了张薄薄的白玉面具,凝固而透明。 “如何?”陈七眉问。 “败了。”谢幼南道。 陈七眉挑眉:“败了?” “是。” 谢幼南背靠土墙,仰头望着挂在天上的弯月,耳边是不远处闹市熙攘的喧嚣。手心笼着一粒蓝瓷耳坠,珠圆玉润,冰冰凉凉,用力握紧,硌得生疼。 她抿了抿嘴,涩声道:“周显并无寡人之疾,只是诱人如局的幌子,亦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我不是他的对手。今夜周显收到一封短笺,其父好赌,又在赌坊输了近百两银子,应当能算作弱点。” 手浸在搪瓷缸里洗净,李渔问:“没了?” “没了。” 陈七眉蹙眉:“再没别的了?” 谢幼南颔首:“是。” 陈七眉盯着她看了半晌,玩味地收回视线,从一溜儿排开的竹篮里拈起串茉莉花,轻巧搁在谢幼南的头上:“没有缘由,没有解释,你毫发未损地回来了,你该杀的人也毫发未损。丫头,这可不能交差。” 谢幼南下意识摸了摸头顶的花串。 方才洒过水的茉莉花湿润饱满,娇小而柔软。 谢幼南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楼子燕曾经抱着昏昏欲睡的自己,也是在李渔的花铺前,拾了串栀子花搁在她头上。楼子燕以为她睡着了,其实没有,那时她整日里惊心胆颤,像一只刚刚离开母兽独自觅食的幼崽,颤颤巍巍观察外面的新鲜世界,兴奋又恐惧。 楼子燕的动作很轻,很温柔。 顶着栀子花,她安心睡过去了。昏昏沉沉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躺在那间简陋的胭脂铺里,栀子花串静静躺在手心,一夜过去,有些干瘪枯黄,皱巴巴的。 后来不知滚去哪个旮旯角。 她忘得一干二净。 谢幼南看向陈七眉:“我会如何?” 陈七眉笑:“定王府从不养闲人。” 静默半晌。 谢幼南张了张口:“这样也好……” “咻——!” 远处倏地响起声嘶鸣。 一束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盛放,砰地炸开,夹杂着火星的灰烬自半空徐徐坠落。转瞬而逝的火光转瞬而逝地照亮了人们的面庞,闹市静了静,倏地热闹起来,男男女女迷惑又欣喜,孩童指着烟火咯咯笑。 一张张迥异的面孔,亮了,又暗了。 和照亮前并无不同。 李渔眯起眼:“城北?” 陈七眉颔首,面色淡下来:“青女回不来了。” 阿药一怔:“什么?” “是死战的信号。”李渔开始收拾花铺,一只一只捞起竹篮,斑斓的鲜花一股脑儿囫囵倒进蛇皮袋,像团杂糅的烂棉线,“事有变故,王府的人会发出信号,看到信号的人必须死战,绝不允许临阵脱逃。” 衣香鬓影,枯骨红颜,说的就是她们。 谢幼南厌恶李渔。 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看客。无论发生何事,眉眼始终清秀恬静,嗓音始终温和平稳,眼里只有盛水的搪瓷缸和竹篮里正在枯败的花。她太安静,太平和了,看戏的人尚且或悲或喜、嬉笑怒骂,何况戏中人。 楼子燕被敌人掳走时,谢幼南和李渔就站在雨棚下。她下意识要扑出去,被李渔一把拉住。 愤怒地回过头。 李渔平静地看着她,平静得像一座存活了千百年的青山,像一柄千锤百炼、冰冰冷冷的刀。 一个活人,死物一般,无悲无喜。 * 斑斓的花朵囫囵倒进护城河,泼墨一般。 像一水打翻的丹青。 陈七眉立在河边,一手撑腰,一手抄在青莲色的新绸夹袄里,指着水里的散花,啧啧称奇:“既然要扔河里,你何必每日寅时半摸黑出门摘花,卖花那地儿凄凉得很,整日里除了王府的人,没几个过路人。” 李渔笑:“卖花,自然得摘花。” 河边风冷,谢幼南瑟缩了一下。 脚边淌过一串花瓣饱满的茉莉花,李渔打理得很好,和新新鲜鲜挂在枝头时并无差别。 陈七眉挑眉:“为何不留到明日?” 李渔伸手把几朵粘附在竹篮上的花扯下来,轻轻搁在水面上,花朵顺着水流一晃,打着旋往远处漂去。她缓缓直起身,望着四散的花骨朵儿,眼神平和温柔,像在看膝下长大的孩子背上行囊、赴京赶考。 “七眉。”她缓缓道,“卖花就该摘花,花开就该折下来,任它兀自凋败多可惜。一朵花最美的时候不过一两日,等灿烂时候过了,就该放其流淌远去。美人垂垂老矣时定不希望被熟人撞见,必须躲起来。” 河边静了静。 半晌,陈七眉嗤地一笑:“这话不是你说的。” “不错。” 李渔转头看向陈七眉:“是王爷说的。” 走到朱雀大街,三人分道扬镳。 出城一个来回的功夫,洛阳城里已漆黑一片,道上空无一人,只剩更夫敲着竹梆子来回踱步,一个时辰前的繁华喧嚣像场梦。寂寂静静的黑夜,人们平静地陷入梦境,没有人知道今夜有一个叫做青女的姑娘死去了,她只有十七岁,尸体被一把火烧得干净。 没有人知道,知道了也没有人在意,在意了也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谈过没两日便忘了个干净。 不知哪家深闺怨女在悠悠地唱: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青天无云月如烛,露泣梨花白如玉。 子规一夜啼到明,美人独在空房宿……” 歌声飘渺空洞,像梦里传来的声音。 谢幼南把整个洛阳城逛了个遍,终于寻到一家还在待客的酒肆。豆大的烛火,破破烂烂的酒铺幌子被风吹得哗哗响,瘦如枯柴的小二,谄媚丑陋的笑容,不必闻、看一眼就知道兑了水的酒坛子。 她太累了,只想歇脚。 小二接过银子,忙抱着酒坛子往桌上抬。不过十三四岁,个头不高,又清瘦,半臂高的酒坛子扛起来有些吃力,磕磕绊绊抬了好几次还没能抬上桌。 谢幼南看得心烦,一把夺过酒坛,拍开泥封,抓着坛口就往嘴里灌。灌得太猛,呛得剧烈咳嗽,酒液从嘴角淌下,她也不管,顿也不顿地继续喝。 喉咙像被刀子割开,劈裂的痛。 头晕眼花。 脑海里一片麻麻木木的空白,只有烟花,大束大束色彩斑斓的烟花在疯狂地盛放,一个接一个。 恍惚间看见楼子燕立在窗前,柴房昏暗,窗外稀薄的阳光照亮了她苍白透明的面孔。拇指食指中指聚拢在一起,夹着一根细细长长的烟枪,她凑在烟嘴上深深吸了口,神情陶醉又痛苦,像枝头即将凋谢的花。 窗外有朵烟花在盛放,青天白日。 “谢苦,”楼子燕回过头,轻声问一旁身如青竹的男子,“你知道何时的烟花最美吗?” “盛放时?” “错,”楼子燕笑了,笑容格外妩媚,抹了厚厚口脂的红唇上下一碰,“是将化成灰烬的那一霎。” 有人在晃动她的肩膀,喊她的名字。 谢幼南昏昏沉沉抬起头。 是陈七眉。 “你还想过活下去吗?”陈七眉问。 “想啊。” 她听见自己喃喃地说,声音干涩嘶哑,像碎枯叶。 “我可以帮你圆谎,向王爷求情。”陈七眉似乎皱起了好看的眉头,还抿了下嘴唇,谢幼南看不太清,“朱雀大街南段第二个巷口进去第五家,那家是屠户,有夫妻二人和二子一女。我死后,你有空照料一下。” 陈七眉还说了很多,一直在讲那家屠户,耳朵里一阵一阵的轰鸣,谢幼南怎么也听不清。 “你在听吗?” 朦朦胧胧的声音传来。 谢幼南费力抬起头,想要看清陈七眉的脸,还是模模糊糊一片肉色。她自暴自弃地垂下头,目之所及皆是肆意流淌的酒液,面颊砸在桌面上,木木的疼。 谢幼南用力发声:“好。” 陈七眉不知听见了没有,听见了相信了没有。好像马上就走了,又好像站了片刻才走,又好像走了又回来了,絮絮叨叨又说了些什么,嘀嘀咕咕烦得很。 * 醒来时东方已露出鱼肚白。 桌案上一片狼藉,酒坛子东倒西歪,酒液横流。小二趴在桌边睡着了,细细的鼾声一阵一阵响起,破破烂烂的酒铺幌子还在风里哗哗地吹,将掉未掉。 手心硌着什么东西,有点疼。 摊开手心,是一粒蓝瓷耳坠,捂了一夜和手心一样的温度,珠润玉圆,煞是可爱。 谢幼南摘下原本戴的一对白珍珠,捻起蓝瓷耳坠戴着左耳上,想了想,又换到右耳。对着桌案上残留的一滩酒液照了照,和铜镜一般模糊不清,勉强可见。 左耳空空,右耳下那粒蓝瓷耳坠孤独地晃荡。她突然想起谢苦那只格外明亮的独眼,雪亮如刀。 酒钱还未给,谢幼南走到小二身边,掰开伸在外面的一只手,把两颗珍珠放在他的手心,合拢手掌。 推醒小二。 指了指右耳的蓝瓷耳坠:“好看吗?” 小二迷迷糊糊睁开眼,烦躁地拍开谢幼南的手,敷衍地嘟囔:“好看好看,什么疯女人……” 脑袋垂下来,鼾声又起。 谢幼南转身走出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