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斩修携陈九阴走回道上,赌场众伙计见他二人回来,尽皆起身,正欲继续起行。丁斩修挥挥手,道:“不劳你们运了,都回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道:“寨主,您这是什么意思?” 丁斩修笑道:“方才我打了个赌,将这些东西输给别人了。”不再多言,与陈九阴携手而去。 “精彩精彩,真是精彩,这一整晚看到的赌局中这一局最精彩。原来丁大先生也有善心。” 丁斩修笑笑道:“丁先生倒不常有什么善心,只是我昨晚就看到那小子。若不是现下我正巧只想快些携我夫人回山,他又正巧在这,我也没这桩善心了。” 陈九阴笑道:“你说将来他会再来找你么?” “我想会的。”丁斩修顿了顿,有些意味深长地笑道:“不过我想先瞧瞧他一个人有没有本事将这么些银子平平安安地拿走。” 他这么一说,陈九阴亦想到那样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忽然间得了这么一笔巨大的财富,果真也是件危险的事,可若让人平白放弃了这一切,似乎又并不甘心,不由道:“若换了是你,你会如何?” “换了是我啊,先拿够买饭买药的钱,然后多一两银子都不捡,速速挖个大坑埋起来,趁没让人看见啊有多快跑多快。回去该怎么过怎么过,直到我有本事拿住银子不让人抢走了,再回来挖。” 陈九阴点头失笑,又道:“可他才几岁,我瞧他未必想得到这些。莫说他是个孩子,就是换作大人,这么多银子,都足以被冲昏头脑了。” 丁斩修道:“你可莫要把人看扁了。不过就算他想得到,只怕如今的处境也已经不妙了。” “你是说……那几个赌场的伙计?” 丁斩修点点头,道:“已经被人知道了,被没被人盯上就说不好了。” “可……”陈九阴思索道:“可他们都知道这钱是你丁大寨主给他的,谁敢抢他?” 丁斩修笑道:“我又没长千里眼,总不能时时看着他。” “你何不好人做到底……” 丁斩修笑道:“真是看不出来,我夫人竟也变了个人,变得菩萨心肠了。” “去。”陈九阴板起脸,道:“就知道你一肚子坏水,看着是发善心,现在却不知是帮他还是想要害他了。” “这话怎么说的,我是他命中贵人。”丁斩修顿了顿,道:“不论此事最终如何,今日之后,他的命都与从前不一样了。这是我师父说的,看人要看眼神,当初他也是这么瞧上了我,否则我有再高的心气,这辈子也就是个流氓无赖。” 陈九阴笑道:“你以为你如今就不是流氓无赖了?” “当然不是,流氓若到我这个份上,人人却都要唤一声先生了。” 二人有说有笑,一路行至沧海寨山门之前,老远却听到有人跳着脚在骂人,竟是丁通宝的声音: “我的货呢?” “我的货呢!” …… 丁斩修本有笑容,此时脸色却渐渐沉下来,不再说话。陈九阴亦不再笑,二人快步行至山前,只见一溜板车停在路中,车旁站着二十来名大汉,此时却个个低着头,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丁通宝站在前面,面前一名大汉却比他还要高。此时丁通宝昂了首,一手叉着腰,一手狠狠一下一下地拍那倒霉蛋的后脑勺,口中不住喝问货呢。只见那人一脸惨相,哀声道:“二当家……您先莫打了,嗳!我……您听我说……” “丁通宝。” 忽闻一人沉声唤道,所有人不由一齐顺声望去,均一阵目瞪口呆。丁通宝睁大眼睛道:“大哥,你……你回来了?”望着丁斩修,似是瞧得呆了,又看看陈九阴,更是讶得说不出话来,惊异中带着几分困惑。丁斩修缓缓走过去,似笑非笑道:“二当家的官威拿得不错么?我还没死呢,你就在这摆起架子了。” 丁通宝一脸哀戚道:“大哥,我这是把难过都压在心里呢。是你说的,沧海寨不论没了谁,该做的生意都要做。你不在了,我若不把自己挺得像杆子旗,怎么让弟兄们齐心?湘西十三寨都看着呢,沧海寨的威名可不能折!” 丁斩修一怔,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不出话来,陈九阴亦不知该气该怒地笑道:“你倒该赏,你倒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指了指面前的一排人马。 丁通宝咬牙切齿道:“这些不争气的东西,我不过少说了一句话,这次要走青阳道,不能过苍云驿,结果丢了我好几车货……” 丁斩修道:“行了,给我闭嘴。”又向着一众哭丧着脸的车夫道:“都先进去,别堵着山门。”众人又惊又喜,如蒙大赦,不知寨主今日怎地这般好心情,连丢货的事情也未追究,立时驾车行动起来,不多时便走了干净,让出路来。丁斩修一言不发地向山上走去,丁通宝急忙跟上道:“大哥,你莫生气了。这两日我也担心得很,我……我都……” 丁斩修瞧了他一眼,丁通宝一阵忐忑,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眼见丁斩修走入寨中,急道:“大哥,你听我解释,一会儿你要是见到什么先别生气,我……” 一语未了,丁斩修已停下脚步,望着满山的白绫白幡说不出话来。陈九阴只见不少帮众正哀声将山寨各处系上白绫,亦呆呆说不出话来,方想问是谁死了,心头忽地恍然。与此同时身后已传来丁通宝哀嚎之声:“大哥饶命啊——是你说若是两日你还没有回来就……” “收尸都没收尸,你就提前给老子上货是不是?” “我这不也是两头都备上么……我……啊——” 陈九阴在旁忍俊不禁地瞧着丁斩修教训通宝,过了一阵方道:“好了好了,你莫打他了。” 丁通宝亦叫道:“大哥你别打了,我让他们撤了就是!” 丁斩修停了手,道:“我问你,山上有没有这些晦气东西?” 丁通宝在他手下,急忙道:“没有没有,还没布置到山上呢。” 丁斩修面色稍和,道:“老子大喜的日子,今日我先不整治你。”顿了顿,望了一眼四周道:这些也不必撤了,都给我换成红的。” 丁通宝喘息着直起身,方要叫停,闻言一呆,似乎是被打傻了,道:“什么大喜日子?什么红的?”瞧见丁斩修的面色,立时恍然大悟道:“噢!我知道了,可是咱们寨里没预备红的……”见丁斩修又抬起手来,捂着脑袋大叫道:“我这就去办,染也给你染成红的来——” 丁斩修哼了一声,嘴角却含笑容,当先上山。丁通宝走在后面,捂着被打痛的地方,小声道:“姐姐你瞧着我挨打,怎么也不帮我说说话……你是怎么把我大哥救回来的?你们怎么都好像都变了个人?那落花洞女到底什么样子?是不是个老妖婆……” 陈九阴见他一口气问个没完,道:“这些以后再说。我问你,我的萍儿呢?” 丁通宝叹了声道:“还不是天天以泪洗面么?我们都以为大哥死了,他若死了,你一定也不活了。” 陈九阴见丁斩修放慢了脚步,笑了笑道:“你也不好好照顾我的萍儿,回头我再收拾你。”快步跟了上去,与丁斩修并肩而行,二人走远。 “寨主,还生气么?” “寨主,寨主?” 两人并肩而行,丁斩修始终黑着脸,似乎犹在生气。陈九阴眨眨眼,笑着唤了数声,丁斩修终于也再板不住脸,微笑起来,摇摇头道:“这小子总是伶俐,伶俐得过了头,我自不会跟他一般见识。走吧,一会儿我带你进山。” 陈九阴见他走的果真不是上山的路,道:“现下去哪?” 丁斩修瞧着陈九阴笑道:“现下,自然是先带你去拜见一下你的公公婆婆了。” 陈九阴一笑,便虽他同行。到了裘千丈与落花埋骨之处,亦肃穆起来。拜过双亲,丁斩修微一黯然,沉默片刻道:“我再带你去见个人。” 陈九阴被他携着,行至不远处的三座坟茔前。陈九阴一座座望过去,一望不由吃了一惊,只见前面两座挨得稍近的,乃是裘千尺与公孙绿萼母女之墓,第三座坟茔墓碑上刻着“裘府君千仞之墓子裘沧海谨立”。 陈九阴呆呆望着那墓碑,道:“义父……义父他怎么会在这里?”又上上下下地读了两遍,望向丁斩修,疑道:“裘沧海?” 丁斩修点点头,道:“那是我的真名。” 陈九阴一呆,继而想到“丁斩修”自然不会是他本名,而自己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想到“裘沧海”,又想到沧海寨的名字,心中一阵恍然,半是嗔怨半是苦笑道:“好啊,认识你这么久,竟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丁斩修嘴角一牵,道:“我叫什么名字重要么?” 陈九阴亦点头笑道:“那我以后叫你什么呢?是叫丁斩修,还是叫沧海?再不然,叫小鱼呀?” 丁斩修一奇,道:“你怎么知道这个的?” 陈九阴不答,自顾自接着道:“嗯……小鱼也不好。啊,我想起来了,某人说过如果我喜欢的话,他做我的压寨夫人都行。是吗,夫人?” 丁斩修哭笑不得,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话。陈九阴望向慈恩墓碑,亦不再说笑,端敬拜了几拜,想到数月前义父逝世情景,心中仍是一阵悲戚。起身而立,望着丁斩修的目光亦柔和下来,轻声道:“是你将他接来此安葬的?” 丁斩修点了点头,陈九阴想起自己埋葬义父时将那件墨狐裘亦埋了下去,道:“那那件狐裘……” “我瞧见了,知道是你。”丁斩修轻轻叹了声道:“你的心意我没动,原样在此埋下去了。” 陈九阴见他既肯将慈恩尸骨接来,又听他口气,似乎心里已承认了这个亲生父亲,又是酸楚又是欣慰,道:“我还没有告诉你,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丁斩修听她语气大有怨恨,神色亦不由沉重起来,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是被一个叫金轮法王的蒙古国师打伤的……”不待陈九阴说下去,丁斩修已脱口奇道:“金轮国师?” 陈九阴一惊,道:“你认得他?” 丁斩修思绪微乱,点了点头,又摇摇头道:“不算认得,可到湖北找你的时候我是在襄阳城外与一个叫金轮的老和尚交过手,当时他正想绑了郭靖的小女儿去……” “襄儿?”这下换陈九阴脱口惊奇,丁斩修一呆,点头道:“是叫郭襄,你认识那小丫头?” 陈九阴点头,有些急道:“你说金轮将小襄儿绑了?” 丁斩修点头,此时二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对方,知这般你一句我一句也只是互相打岔,当下丁斩修原原本本,先将路遇金轮、郭襄、长须鬼与大头鬼,以及与金轮交手经过简略说了。陈九阴知金轮劫走郭襄,更加愤恨,又转述一灯所叙,将慈恩如何被金轮打伤的事情说了。说完二人都是一阵沉默,良久,丁斩修道:“……可惜还是让他劫走了襄儿。”想到那日与自己交手的蒙古和尚竟然便是杀死慈恩的凶手,可当时尚于一切浑然不知,就这样错了过去,心中更是一阵激恨。陈九阴知他当日不识金轮,更与郭襄没有半分关系,道:“若不是你,老樊与大头鬼一定也被那金轮杀了,幸好你救了他们。襄儿……”顿了一顿,叹道:“那时她于你事不关己,也怪不着你。” 丁斩修见她眉宇间颇为郭襄担心,道:“我想那小姑娘少不了人去救,她爹娘亲戚个个本事都大得很,她自己也机灵,过了这么久,说不定已经脱险,你倒不必担心。” 陈九阴听他劝慰,点点头道:“倒是这个道理。”然未确见郭襄脱险,始终不能全然心安,恨声道:“这孩子好端端的,一个人跑出襄阳城做什么。” 丁斩修道:“事已至此,想也无用。你若担心她,过几日我们派人去襄阳打听一下。” 陈九阴亦觉事到如今也无法可想,点点头,二人先回山中去。临行前,陈九阴又回首望了一眼此处数座坟墓,想起自己父母,黯然道:“你总算将他们都安置得妥妥当当,我爹爹妈妈……我真是个不孝的女儿。” 丁斩修见她神情黯然,道:“他们埋在何处?若你愿意……” 陈九阴知他想说什么,强笑了笑摇摇头道:“我爹死在大漠,已尸骨无存了。我妈妈被师公葬在临安牛家村,我亦很多年不曾去过,不知如今还在不在。当年在铁掌帮,我曾令人替他们修过一对灵位……”说到此处,猛想起一事道:“我还没问你,我爹娘的灵位呢?” “我替你带走了,你知道的啊。” 陈九阴想起当年事,心中一气,道:“谁要你自作主张了。” 丁斩修道:“都是一家人,当初你说走就走了,这些年都是我陪着他们二老,清明中元烧纸上香的,你不多谢我一片好意也就算了,这说的是什么话来?” 陈九阴哼了一声,道:“我说走就走?当初若是我爹娘还活着,知道我是为何说走就走,你瞧他们还不将你剁碎了去。” 丁斩修笑道:“那是那是,黑风双煞性烈如火,我欺负了他们女儿,一定将我五马分尸。起初我真是做过那么几次噩梦,梦见他们两人要用九阴白骨爪将我头顶插个窟窿。” 陈九阴原板着脸,此时不由失笑,道:“你又不知道他们什么样子。难道梦见两团黑影么?” 丁斩修道:“可不是?后来他们约莫也认了,常常托梦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你。知子莫若父,他们估计你这么厉害也没别人敢娶你了,还求我娶你。” 陈九阴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那我岂不要多谢你了?” “多谢倒也不用,我还跟他们说,让他们劝劝你让你回来,你后来有没有梦到他们?” “你还越说越来劲了是不是?” “夫人息怒,息怒息怒。我不说了就是。” 二人一路说笑,回到寨中,一路只见四处已经忙碌起来,果真不知从何处弄来了红绸,将白幡全都替换了下来,相视一笑。丁斩修道:“我再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丁斩修笑道:“你看见就知道了。” 两人走到北面一片安静园圃,陈九阴只见此处地势虽也不平,但已算山中难得的平旷地带。中央拓出一大片裸土,其中散植着二十来株侧柏,由远及近,最大的已经参天,小的不过十年树龄,一臂可环抱。此时十一月初,时已隆冬,此时漫山草木皆已摇落殆尽,唯有此处尚余一片暗淡绿色。中央两棵大树之间以粗木扎了个秋千,陈九阴自近处走入其间,仰头望着最小的一株侧柏,见它修修直立,只觉甚为可爱,伸手摸了摸那棵小树灰白色的树皮,又向前走去,四下打量,最终停在秋千之旁,笑道:“这是给我的?” 丁斩修点点头,道:“若是夏日里来就更好看。师爷跟我说的,有那么个故事。你走之后起初每年种一棵,这几年没种……”正说话,忽见一小女孩从不远处奔过来,口中叫道:“爹爹,爹爹!” 陈九阴吓得几从秋千架上跌下去,猛立起身,惊得说不出话来。沧海寨中不知从何处跑来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已然稀奇,见那孩子满脸喜色地向他们奔来,张了双手,口中不住呼唤爹爹,显是在唤丁斩修无疑。丁斩修面色微变,继而浮起笑容。忽又见后面一人追上了那小女孩,似在阻止她靠近,却是丁通宝。 此时那孩子虽被通宝阻截下来,但双方距离不过数丈。那孩子一脸困惑,又带几分委屈,似不知通宝为何阻拦自己。倒也不哭闹,只瞧着丁斩修。陈九阴心头剧颤,似乎惊呆了,睁大眼睛瞧着丁斩修,好半天才空洞洞地道:“你不是不曾娶妻生子么?” 丁通宝拉着那孩子立在原处,丁斩修望着她,忽然一笑,伸手招呼那孩子道:“晗月,过来。” 那小女孩闻言,面上复又绽开笑容,跑到面前却又顿了,望着丁斩修,小小的脸上一派疑惑。 丁斩修低声对陈九阴笑道:“瞧你紧张的。”低头望着晗月,清清嗓子道:“怎么,不认识爹了?” 晗月道:“爹爹……变了。变俊了。” 丁斩修笑得合不拢嘴,蹲下身道:“你爹从前不俊么?” 晗月似乎瞧出丁斩修外表虽有些变化,但人还是他无疑,放下心来。又看见陈九阴,似乎有些怕她,缩到丁斩修身后,似乎有些怕生。只听晗月低声问道:“爹爹,这个阿姨是谁?” 丁斩修笑道:“是你妈妈。” 晗月闻言,戒心大消,缓缓走到陈九阴身前唤道:“妈。” 小孩子软糯的声音唤得陈九阴一阵头晕,始终不曾缓过神来,勉强伸出手去,抚了抚她的头发。此时丁通宝亦走过来,笑道:“姐姐,你别胡思乱想啦,晗月是几年前我们在外面捡来的,大哥认她做女儿啦。” 丁斩修直起身来,在陈九阴耳畔低声道:“你瞧她长得像谁?” 丁通宝笑道:“是啊,姐姐你瞧,可有几分像你?” 陈九阴呆呆望着晗月,被他们这么一说,竟觉这孩子眉眼之间果真有几分像自己。不由蹲下身去,轻声道:“晗月?”端详间,只听通宝接着笑道:“几日不见大哥,刚才告诉她大哥回来了,她就跑出来要找爹爹。” 晗月望着陈九阴,仍乖乖地唤了一声娘亲。丁斩修微笑地看着二人,向通宝使个眼色,示意他将晗月带走。通宝俯身将晗月抱起,笑道:“晗月乖,叔带你玩去,我们不扰他们。”直起身子,对丁斩修道:“大哥,咱们发多少帖子?何时请他们来?” 丁斩修道:“写帖子的事让徐爷操办,说我明日成亲。” “明日?”这下不仅丁通宝一呆,连陈九阴也怔了怔。丁通宝道:“大哥你也办得太着急了,好歹……好歹也过个两三日啊。” “怎么,难道咱们沧海寨一日间便拿不出个像样台面么?” “咱们自然拿得出的,可你好歹留些时间让他们置办些值钱的贺礼……他们红白喜事婚丧嫁娶,咱们不去的也就算了,去了哪次带的礼不是好东西?好容易咱们沧海寨办一回事了,花出去的总得收回来,你听我给你算啊,去年送给三爷那对白玉狮子,前年老七……” 丁通宝一手抱着晗月,桩桩细数,丁斩修默默听着,渐渐亦点起头来。晗月在二人中间,竟不厌烦吵闹,小小的神情似也听得颇为认真。陈九阴听两人一来二去,所商所讨无不事关银子,面色渐沉。丁斩修听了一阵,余光望见陈九阴脸色,心中一笑,忽正色道:“行了行了,别数了。” 丁通宝正数得起劲,被他打断,呆呆张了张口,正要说话,丁斩修道:“明日,就明日了。告诉他们有心意礼物来不及办也没关系,老子直接收金银。”丁通宝似还要说什么,丁斩修笑道:“好了好了,知道时间宝贵还不抓紧办去。” 丁通宝只得抱着晗月离去,丁斩修将他打发走,笑吟吟望着陈九阴。陈九阴心中一气,转了身,缓缓走到秋千上坐下。丁斩修没有说话,亦走到秋千架旁,良久,轻声道:“晗月的事,也是我没先与你说。” 陈九阴默默无言,继续听他说下去:“几年前我们出去办事,见到一路的流民,不是饿死,就是被蒙古兵杀了。见到这孩子的时候,她身边也一个活人都不剩了。” 陈九阴听他说着,不禁亦深有体会,早年她也见过许多避难灾民,其中有许许多多和晗月一样的孩子,兵荒马乱中,成了孤儿活不过两三日。然在这乱糟糟的世道,人命贱如草芥,并不是他们能救得过来的,起初还有几分恻隐之心,见的多了也渐渐麻木了。 “可你为何独独救了她一个?” 丁斩修叹了声道:“起初我也不想理,见了第一个没有救,第二个也没有救……”顿了顿,又道:“后来也实在看不下去了。第一次见到晗月的时候,她就坐在一地死尸中间,倒是第一个不哭不闹的。再加上我一眼瞧她长得有几分像你,心一软就带回来了。什么也没问,让师爷给她取了个名字,改了姓裘。” 陈九阴心中亦是一阵怜惜,觉这孩子心性与自己幼时也有些像,却笑道:“所以丁大寨主也有个小女孩来唤爹爹了是么?” 丁斩修瞥了她一眼,哼了声道:“怎么,你义父能认你个闺女,我还不能有个丫头送终了?兴许将养大了还能当成你看看。不过么……” “不过什么?” 丁斩修笑道:“不过如今不同了,以后我自有儿子来送终。” 陈九阴面上一红,道:“没脸皮。”默了一阵,亦笑道:“你既已认了她了,以后她也是咱们的女儿。” “这个自然,叫了你一声娘了你别想赖。”丁斩修笑道:“你们走出去,估计真有人会将她当做你女儿。我对晗月说她爹有老婆,她是有娘的,若是过几年还没人来圆我这个谎我也只能给她娶个娘回来了。” 陈九阴起身,笑着要打。丁斩修接住她手,就势轻轻一揽,将她抱在怀里。二人静静依偎,许久不曾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