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天气还有一些冷。 我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棕色风衣,行走在英国伦敦的大道上。 上个月,我的妈妈终于还是没能抵挡得住病魔的召唤,离我而去。 我心中的悲痛,没有经历过的人自然不会明白,只是我因为工作需要不得不在刚办完丧事之后,就赶到伦敦来。 对于我上司的安排,我心中不是没有怨恨,可是我心中也有些感激他,毕竟若不是他让我来伦敦出差,我那一意孤行的父亲还会安排什么相亲任务给我。 我母亲尸骨未寒,他已经开始张罗给我相亲,我很不能理解,他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 反正,在爸爸,大姐拿着一沓照片,还没亮出来之前,我已经说我有任务得出差一个月,没去看爸爸和大姐那很不好看的脸,我匆匆准备了几件衣服,就来了伦敦。 好吧,我不得不说,真的是太匆忙了,新买的衣服都落在了家里,没能带出来,也没能让我在伦敦好好的展示一下我国人民美丽的一面。 刚与老外谈妥了一单老年用拐棍的合约,我立马从那充满了商业味道的宴会上逃了出来。 我没想到外国人民也这么热衷于为人介绍对象,还好我今天为了不引人注意,在正装外穿了件旧大衣,从宴会出来,也没被人发现。 秋日下午,伦敦大街上的人并不多,三五个人悠闲走着,或者在路边的露天座椅上享受一下下午茶的惬意。 看着他们悠闲的样子,我其实很羡慕,这么多年的忙碌,早就让我忘记了悠闲是个什么东西。 我绕过露天座椅,改走一旁的林荫道。 我想享受一下这个下午的宁谧,并不想看别人如何悠闲。 我需要静一静。 慢慢走在落叶铺就的林荫道上,我心情难得的安静了下来。以前的记忆如同电影一样在脑子里闪回,我不得不说很多事都有些后悔,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买,所以即便后悔,也只能是后悔罢了。 扑簌簌-- 一阵翅膀拍击落叶而发出的声音将我从冥想中惊回了现实中,我抬头看去,前方,飞起几只白色鸽子,只是鸽子并没有飞走,而是落在了一张轮椅的扶手上,三五只落在一个扶手,白鸽挺胸抬头的样子倒有几分英伦士兵的架势。 而轮椅上的人并没有因为鸽子的突然袭击而有任何惊慌,看似好像已经习惯了鸽子的如此冒犯。 我竟有些好奇,是什么样的人会被如此惊扰而不生气呢? 这样的好奇,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过,难得的这次我竟是有了这样的心思。 后来,很多次,我感谢这回的好奇心,若不是如此,我又怎么能遇见他呢。 我悄悄靠近那架轮椅和轮椅上的人,从背后看那是个男子,栗色的短发,白皙小巧的耳朵,优美挺直如白天鹅般的脖子。 只是可惜了从背后看来这么完美的人,却坐在轮椅上,那么他的模样是否与背后看来一致呢? 我心中既期待又有些紧张,紧张的是若是正面看来还不如背面,那么我究竟是看还是不看呢? 当我越走越近时,才发现轮椅后边的推手上挂着一个琴盒,应该是小提琴的琴盒吧?可看起来又比小提琴大一些。 这人是个艺术家? 我心中又泛出一点疑问。 鸽子咕咕--咕咕的叫着,似乎也并不因为我靠近而感到害怕,更没有立即飞散而去。 这与我国国内正好相反,因为国内太多人打鸟,所以所有鸟类见到人一定是立刻飞走。 难得的我有这样的闲情雅致来分析国内国外的鸽子,走近轮椅附近,我才看清楚轮椅上的男子穿一件黑色呢子大衣,这样一来将他完美的身形衬托的更加完美。 我在心里给他打了五十分,当然,这因为我还没有看到他的样子,所以,他还不能得到满分,或者及格? 我慢慢踱着步子,假装是在散步般一点点蹭过轮椅,男子正在很专心的喂鸽子,低着头,或许是因为光线的问题,我未能看到他的整个脸。 只是从旁边的一星半点来看已经很足够了,这应该是个英国男子。 他半侧着的脸,能看到高挺的鼻子和深刻的眼眶,很深。 我不由得猜想,说不定他有一双如湖水般湛蓝的眼睛? 鸽子也很认真的在吃他喂的面包渣,那双细长美丽的手上托着的面包渣,让鸽子们争先恐后的吃着。 我走过去,脚就像是生了根般,再也动不了了。 也许是我太久没有以女人的眼光去看周围的男人了,也或许我从未遇到过这样优雅而美丽的男人了,所以我竟然看他看的入迷,忘记了此刻我正在假装散步。 或许是我的视线太过灼热,让对面的人不得不从认真喂食鸽子中抬起了头。 就是这么的不经意的一抬头,我撞进了那两潭湖水中,那两汪湖水竟是那么清澈干净,竟好似从未沾染过尘世的烟火。 我不是文学家,所以也说不出太多的形容词,但我想我可以用我发自心底的声音告诉你--这人真的好似画报上的天使,不,比天使还要好看。 那双眼,对,就是那双眼,明净湛蓝。 半天,我才回过神,脸也刷一下就红了。这男子看起来很年轻,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一张白皙的脸,没有雀斑,没有任可痘子,干净的就像是剥了壳的鸡蛋,很抱歉,请允许我此刻语言的贫乏。 这张脸很立体,也很柔和,不似欧美人那种典型的方块脸,也不是亚洲人的那种圆圆的脸,而是那种很匀称的脸型。 他也许是从来没有过被人直勾勾盯着的经历,脸也红了,那张白皙脸颊上飞起红霞的样子真的,真的是太好看了。 他也许不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欧洲人,但却是我看过的最舒服的,最美的欧洲人。 “咳!”我掩饰似的轻咳了一声,接着我用很常见的搭讪话问起:“先生,你有打火机吗?” 在英国,这样开放的国度,男人抽烟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 男子似乎因为我这样唐突的一问,愣了一下,接着就是手忙脚乱的翻找自己大衣口袋,翻遍了全身上下,他也没有找到那个名为打火机的东西,然后他很抱歉的以英语对我说:“对不起,我忘记了我不抽烟,也没有随身带打火机的习惯。” 他满脸的歉意,我心中倒是多了一些温暖,还有一些我自己也不知道的情绪。 我听到他说的英语不是普通英国人的腔调,而更像是那种在电影里听到的英国贵族所用的腔调。 那贵族化的英语从他嘴里说出来,很好听,并不做作,也不让人觉得厌烦。给人的感觉就是他就应该说这样的英语,我心中不仅无限的熨贴。 想到我拙劣的搭讪话,我自己都脸红,我也不抽烟,若是他真的有打火机,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用才好。 “我也不抽烟……就是……”我挥了挥手,忽然就僵住了动作,看着他的眼睛,我竟然无法说出撒谎的话。 然后我颓然的放下了手,抹了把脸,活了这么大,我还真是失败了,在搭讪男人方面,我一向不拿手,二十七年的单身,也算是我活该吧。 我暗暗在心里自嘲,却听到对面的男子说:“你是游客吗?” 他似乎并不因为我的语无伦次而生气或者别的什么,他的语气温和,就好像是在问候老朋友。 “不,我来这里出差的。”我赶紧答,抬起视线时,看到他将盖在腿上的花格毯子往身子拽了拽。 他穿着黑色的大衣,大衣的扣子扣的很严实,一直扣到脖子下,在领子上方能看到米色和黑色相间的一截围巾布料,应该是围巾吧?我猜想。 “出差?你在什么地方上班?上班很有意思吗?”男子似乎对我的工作十分感兴趣,没有因为我们彼此是陌生人而感到见外,向我提出了好几个问题。 我一时间又感到兴奋,又有些意外。 “我在医疗器械公司上班,上班么?其实都是有一套程序,每天差不多都是重复那些程序,说不上有意思,就是维持生活罢了。”我不仅想到周而复始重复的工作内容,心中有一点困惑,既然我都知道是重复,为什么还会干下去呢? “是这样啊,我从来没上过班。”男子似乎有一些低落,我心中有些不忍。 “其实上班也没什么好的,我倒是希望不用上班了。”我安慰着他,也许他是因为腿脚不方便,所以没有上班?我又想起他的口音,他的衣服,还有他坐着的轮椅,我认识,这是英伦医药新出产的轮椅,很多功能,造价更是不菲,如果没有上千万英镑,哪里能买的起。这么一想,他的背景应该不简单。 我不仅有点抵触他可能的背景,那样,我怎么去追求他? 啊,我忽然瞪大自己的眼睛,没想到我居然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我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我是不是疯了我,才见到居然就起了色心。 “你身体不舒服吗?”男子看我摇头,很关切的问道。 我回过神,看到他担忧的表情,心中又是一抽,这么好的人啊。 “没有!我,我只是想问你叫什么,可能有点唐突。”我不禁将心中的话问出了口,是的,有一点冒失,也许会冒犯他,可是,我也只剩下短短十几天的时间能留在伦敦,如果错过,只怕没有再见的机会。哪怕是他生气了,我也可以瞑目了。 “乔·布朗,你可以叫我乔。”他笑着眨了下眼睛,却显得很俏皮,很可爱。 我的心一下子就剧烈的跳动起来,他,他居然告诉了我他的名字,要知道在英国某些地方,特别是贵族,男子的名字,甚至姓氏都是极为保密的,不是亲近的人,是绝对不会告诉的,这也是我紧张的原因之一。 我高兴之余又回味了下他的名字及姓氏,布朗,布朗这个姓氏虽然也是常见的,但在伦敦姓布朗的男子其实是极少的。 他…… 我心跳的更快了些,只是再想想,如果真是那个布朗家族的人,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一个男子独自在外面呢? “你叫什么?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是很不礼貌的。”他继续说,说的一本正经。 我啊了一声,赶紧告诉他:“我叫许然。” “许……让?”他对于中文很不拿手,竟然将我的名字念成了让。 “然,然后的然!”我又念了一遍,这次这个字我念的很重。 “瓤?”他再次跟读,但还是不得要领。 “然--然--”这次我夸大了嘴型,又教他。 “壤……然……”在不知道第几次的时候,他终于念对了。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发现我自己已经蹲在了他轮椅前,我们的脸之间的距离很近。 他的脸红红的,大约是因为总也念不好这个字,他自己也着急。 “很棒!你读对了!”我挑起大拇指,高兴的夸奖他。 他也很开心,笑起来嘴边竟然还有酒窝。 “许然,你能送我去薄米西教堂吗?”我们笑够了,他忽然对我说。 薄米西教堂? 那座教堂,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在这里的西南方向,应该还挺远的,他去那里做什么? “当然可以!那你能告诉我,你要去那里做什么吗?”他轮椅扶手上的小鸽子吃够了,已经飞走了,刚才那一幕人与鸽子的和谐画面真是让人难忘,我边推着他,边问。 推上那挂着琴盒的扶手,我才发现这琴盒里应该不是小提琴,起码应该是个中提琴吧。 乔坐的很直,一点也不放松。 “我……去受洗……”他轻轻地说。 我愣了愣,手上的动作也顿了下,如果我记得没错,伦敦这里所说的受洗,并不是为了祈祷孩子健康,而是……而是…… 是谁这么残酷,这么残忍,竟然要让这么完美的男子去受那样的惩罚? “为什么?”我的声音提高了好几度,在这寂静的林荫道里格外清楚。 乔只是看着前方,我站到他轮椅前时,他的眼睛是没有焦距的,也许他早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怪不得,怪不得他只是一个人在这林荫道上,没有人照顾着他。 “我母亲说我是被神惩罚的孩子,要不然不会无法行走,所以我应该受洗来赎罪,这样,就不会连累家族。”他语气很平淡地说,并不因为这不公平而愤怒或者不平。 我看着这样的他,心中竟像是被什么撕扯般疼痛。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你很好,你不能行走,不是你的错。你也应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你可以结婚生子,可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我努力将正常的道理告诉他,这些都不是他的错,他应该反抗,而不是默默接受。 他不该受到那样的惩罚,所谓的受洗,无非就是将男性的所有生殖生育系统摘除,这种受洗方式不是早该废除的吗?为什么在伦敦这样的大城市还会存在? 他抬起眼皮看着我,脸上慢慢浮现一丝笑容,他问我:“你知道什么是受洗?” 我看着他的笑容,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难道受洗的意思不是那个? “不是,不是把那个都摘除,摘除吗?”我嗫嚅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