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张禄一行人准时启程。 四鼓交更之时,张禄与郑安平便起床,同王稽打了照面,先行一步至大梁城外西郊十里溪,三亭冈处候着王稽的驷车。 那王稽待鸡鸣四声之后,入朝再次觐见魏王,婉转表达自己别意,魏国君臣假意作了一番挽留之后也便随他去了。 无论是信陵君还是魏齐都神色若常,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熟不知就此一时疏忽,便埋了魏国覆亡的伏笔,实在是遗憾之至。 魏国君臣种种傻逼行径暂且按住不谈。 且说那王稽乘着驷车出了大梁城,便直奔西而去。 官道上一路尘埃滚滚,即使是王稽坐在车里也被扬尘呛得咳嗽不止。 王稽不禁感叹,这曾经独霸百年的强魏到底是败落了,他也不止一次出使魏国,想当年魏文侯执掌魏国之时,这都城官道可是既宽又扩,被摩肩擦踵络绎不绝的车马人流踏实的一尘不扬,那才是真正富饶国都的官道啊! 王稽出神之际,却被马车勒马之声惊了一下,忙问道:“何事不前?” “是张先生和郑先生。”车夫恭敬答道。 王稽放下心来,还以为是有魏国追兵追了上来。 忙掀开布帘,探出半个身子,殷殷道:“张先生、平兄,劳驾你们久侯了!” 那张禄和郑安平忙忙作揖失礼,连连说声“哪里哪里”。 寒暄一二,便被王稽招呼进驷车与他同座。 张禄和郑安平上了驷车,却沉默了。 只见张禄将驷车后面小窗上的布帘掀起,望着渐渐模糊的大梁城,久久不能回神。 王稽也明白这种离乡背井之苦,更遑论难言归期的这种,更是催人落泪,于是也不便多言。 郑安平也与有同感,也不言语。 驷车内,一时寂静无声。 再说那张禄从那小窗内回望蜿蜒曲折的路,路上有雨天压出的车辙和马蹄践踏的痕迹,斑斑驳驳,像是老人面皮上饱经风霜的皱纹,让人如此的不舍而又倍感亲切,路两旁是原野膏腴,栽种的时令作物,绿油油的,惹人怜爱。 他心内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明明这才是他的家乡,明明这才是他的故土,他有满腹经纶,他有一腔热血,却被这个自以为最亲的地方的人伤得体无完肤,至今,他被箠笞鞭打在肩背上的伤口还会在雨天里隐隐泛疼。 他多么想此刻会有一个乡人突然出现在道路一旁,冲他挥手,劝他不要走。 可是直到大梁城渐渐模糊成一个斑驳的点,也不曾见到一个对他熟悉且热络的面容。 明明是踏上一条充满希望的路,他的心却是沉甸甸的,像是放上了千斤重的秤砣。 正所谓: 料事前知妙若神,一时智术少俦伦。 信陵空养三千客,却放高贤遁入秦! “不要想了,多想想到了咸阳,我们该如何行事吧!”比肩而坐的郑安平被他身上的愁绪压抑的不行,不自禁伸出手,抚上他的肩头,以示宽慰。 “先生,平兄说的极是,魏国无情,你本不想负他,奈何身不由己,还是多想想到了咸阳,且如何安身立命吧!”一旁的王稽也随声附和着。 “是张禄的不是,让二位忧心了,禄再次赔礼了。”张禄扯出一个艰难勉强的笑,顺带着作揖行礼。 “先生多虑了,你我三人已经是一体,彼此担心本是寻常,先生何必多礼。”王稽忙说道。 郑安平这回倒是没想那么多,只尴尬笑笑。 驷车有些颠簸,二人本想着趁着得闲小酌几杯,却是求而不得,只能闲谈,解了一路困顿。 “先生,若我们到得咸阳,我必然不敢耽搁,就去宫里报备此次出使魏国情况,若我王问起来,我带先生来咸阳之事也一定瞒不过,再说,我本就打算顺带说了的,问题是,我且如何应答我王的问话才是妥当呢?”王稽突然想起这事情。 听王稽这么一说,张禄也是眉头一锁,若不是他提一嘴,自己还真是没想过这第一次介绍的问题,仔细揣摩一番,却是有些为难。 若他给这王稽说的太过,恐他传达不了,反而让秦昭王误会自己的意思;若是他给他说的太少呢!就又唯恐秦昭王不上心,又把自己晾在一边。 思忖半天,他才想起言简意赅的一句话来:“使者便说,秦国此刻危在旦夕便可,若能加上一些只有得到禄的辅佐,方能化腐朽为神奇也是好的。” 那王稽却是大吃一惊,心想知你张禄高才,可也不必太过高看自己吧? 我赳赳老秦,经过商鞅变法,此时已经是虎狼之国,虽然褒贬难测,终究七国之中,无有哪个诸侯国敢不自量力说要同秦国较量! “自知先生侍秦心切,但先生岂能妄言!言之凿凿说秦国危在旦夕,当真不妥!想当年那楚国也是南方一霸,当初楚怀王不还是被秦国幽禁咸阳一年多?最后偷回赵国,奈何赵国不敢得罪,只好送他回来,最后不还是客死咸阳了?”王稽心中不服道。 这恐怕也是一种普遍心理,我的母国,只许我来编排她的不是,别人休要说起一分一毫,所有才有那些大言不惭、毫不避讳者才能靠着这点子小事儿留名青史。 “使者不也曾说咸阳有四贵?你我都是自己人,以后这咸阳也便是我第二个故乡了,不必弯绕。”张禄看王稽护犊心切,不由得笑道。 “这... ...”王稽自知张禄看出了他的小心思,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也一时找不到什么别的话来怼他,只好作罢。 “先生还是委婉些吧!你我总归还是能放开一些,若是我王,当众来揭他的短,让他脸上挂不住,先生也便没戏了。”王稽又补充警告道。 他说不过他,可是有人不必说的过他,便能够拿捏住他,魏国魏齐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不然他哪用得着跟着自己奔走咸阳? “使者教训的是,是禄僭越了。”张禄也自知失言,虽是巧舌如簧,但却往往祸从口出,若当初自己没有逞一时口舌,初那须贾是否也能放自己一马? 王稽没再说话,只叹口气瞪他一眼。 想他是个聪明人,再加上自己这般提点一番,到时候应该知道分寸。 果然是高士门前幺蛾子多。 一旁的郑安平却是心无旁骛的竟是睡着了! 驷车在某处颠簸了几番,他睡得迷迷糊糊,还以为王稽、张禄二人谈得好:“这是到哪儿了?二位可想出面见秦王时候如何言语了?” 听到问话,驷车内的其他两人对视一眼,拒不答话,空留郑安平一阵错愣懵逼,心下疑惑不已,这是啥情况? *** 魏秦两国一东一西,疆界接壤,驷车经过一处驿站,整顿一番,竟也是第三天便到了秦国境内。 看着与魏国稍有不同的田野、行人,张禄心中乌云一扫而尽。 他突然想推演一卦,却也知此时不是时候,只好按耐住,先到得咸阳整顿一番也不迟。 “平兄可是将我的龟甲卜辞一并放在包袱中了?”张禄正对着郑安平问道。 “贤弟包袱不是自己收拾的么?再不然,也是寒舍老仆收拾,我倒是不曾见。”郑安平一脸莫名其妙,他哪有什么胆子去碰他的东西? 张禄想想,也是那么回事,想着就算是自己那一副不曾带着,到了咸阳,也有的是法子。 张禄此时,有些尴尬,一路上,同行的两人,算是都得罪了个遍,他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自己太过恃才傲物了? 他不住的提醒着自己,到达咸阳之后,可不敢继续如此,万事都需谨慎,谨慎,再谨慎,小心,小心,再小心才是。 他心思畅游,也便觉得驷车内空气沉闷,再次拨开了小窗的布帘,看生机勃勃八百里秦川。 只见秦川果然不同,阡陌纵横,水草丰美,像是一幅卷轴缓缓打开在张禄面前。 就在此时,熟悉的几声音符飘渺空灵、若有似无的传入张禄耳中,忽而锵锵似鸳鸯水上弄新声,又倏忽似太清仙鹤游秘馆,草头只觉风吹入,风来草即随风立。草亦不知风到来,风亦不知声缓急。 像是专为迎接他而奏。 张禄心下大吃一惊,不其然那齐地女子竟是跟着他来这咸阳了么? 当下感动于箜篌女的痴情奔放之余,心中一路上的空落似乎填满了一些,总归,这皓皓苍穹间,不独他一人茕茕,足矣! “二位可曾听到有什么乐曲之音?”张禄平复了心中深情,倒是多了几分不敢相信,遂问道。 “不曾,先生听到了?”王稽一路上就算有气,也消解得差不多了,又是关中爽利人,也不会如此小家子气,遂答道。 “我也不曾听闻,是贤弟听错了吧?”郑安平附和道。 “可能吧,也许是禄听错了。”他喃喃而语,像是对他们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齐国距离秦国,到底路途遥远,她一个弱女子,纵然有心与他,可终究山水相隔,又怎么会追随他来咸阳? 况乎她又如何得知自己何时来咸阳?来咸阳又是落脚在何处? 是自己多情了。 不禁自嘲一笑。 此时,那王稽不再看张禄,兀自掀开了一侧小窗纱帘向外看,但见已经到了湖县境内,想着也快到咸阳城了,回去了,少不得又是一番忙碌。 正当王稽要将纱帘放下之际,却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一宏大车队朝他们飞扬而来,前头开路的是几辆立车,后面跟着几辆四马所载华盖安车,只略一想,王稽便心中了然了。 “先生且来猜猜看,那一队阵势宏大的车队是何人?”王稽依旧掀着纱帘,却转头看向张禄,颇有兴致的询问道。 张禄闻言,抬起头来,顺着王稽掀起的纱帘极目远望。 双眼微眯,大脑快速转动,待心中有了猜测,却是暗叫不妙。 “莫不是秦国穰侯?”张禄皱眉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