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起有关于阡誉的往事,此人说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其中溢于言表的钦佩之意让较为胆小的那人悄悄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有话要说,却又有些胆怯。 “你有话要说?”正说到兴头上,此人看了眼旁人,见他有些神不思蜀地看着自己立即皱起了眉头。 “我……我看你挺喜欢将军的,方才怎么说他玩忽职守……”另一人唯唯诺诺地回答道。 “你懂什么!阡誉他本事高得很,为何不在蜀北为大宋守着边关?还不都是因为他胞弟阡决?陛下怎会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你以后别瞎听他人胡言乱语,大宋的皇帝绝不会杀害自己的臣子,要是让我知道谁再胡说八道,我就去扒了他的舌头!”他一脸愤慨地说。 听到此,叶枝不禁粲然一笑,她踱步走过去,在两人诧异地眼神泰然自若地坐到桌边,单手撑着下颚,双眸直勾勾地盯着此人,问道:“听说近来因镇北将军身死一事传出了不少流言,小女子闲来无事想听听,兄台可否告知一二。” 此人是个白面书生,看模样是打算要远行的,那另一人就该是他的书童了。 书生翘首看了看窗外,见雨水还下得欢快,立即兴致昂扬地说:“小姑娘也对阡誉的死有看法?” 小、小姑娘?叶枝抽了抽嘴角,看着书生年纪与自己相仿的样子,如何有底气唤她一声小姑娘? “嗯,有些。”叶枝含糊其辞地点点头。 “嘿,那我就同你好好说道说道。”书生拉开了架势,倒有一番大气磅礴的气息,“大宋现下流传的阡誉的死因已经多不胜数了,但我认为其中最接近真相的几个原因是三条。其一,阡誉是自杀的。众所周知,为了其弟,他甘愿舍弃一切,而在他功成身退之前,镇北将军这一职位是绝对不可能落到阡决的头上,所以有人认为他是为了将阡决扶上镇北将军的位置而自杀。” “并不是没有可能。”叶枝含笑附和道,心中却另有所想。阡誉身死,镇北将军这一职位自然而然就落到了阡决的头上,然而阡誉的死也并未给大宋带来什么变动和慌乱,反倒暴露了萧月吟,这岂不是得不偿失吗? 萧月吟之所以杀死阡誉必然是要从中获利。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又达到了没有? “其二,”书生继续道:“阡誉是被阡决所害。听说阡誉之所以忍让着阡决,是因为他自认对不起阡决,所以很有可能是阡决没有报仇而杀害了他。” “你听何人所说?”叶枝脸色猛地沉了下来,眼中阴云密布,叫那书生生出几分忌惮来。 “众说纷纭,草民如何知道呢?”书生正起身来,一改适才浪荡不羁的模样,恭恭敬敬地朝她一揖。 “此事与阡决绝无关系,杀害镇北将军的人目的应该就在于蜀北……”叶枝话锋倏然一顿,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此时已面不改色的白面书生,半晌后勾唇一笑,“你是想提醒我,注意蜀北?” 白面书生昂首,“正是。” 在刹那之间,叶枝猛然大悟,西陈不会与大梁勾结,必不代表他国不会! “镇北将军一死,阡决必会赶往京城,彼时蜀北群龙无首,士兵又痛失首领难免士气低下,若此时有人举兵进犯,蜀北,危矣!” “不怕他国进犯,就怕天崇也要来掺一趟浑水。” 天崇近些年来安分得很,在私下伺机而动,而现在大宋蜀北失守,天崇理应不会错过这么个好机会。 那么萧月吟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天崇创造时机,然后和大梁一起坐山观虎斗吗? “那兄台如何看待西陈质子萧月吟?”叶枝继续问。 “草民认为,萧月吟走得太过凑巧,偏偏在阡誉身死前一天启程离开。要知晓他们俩可算得上是忘年之交,也不知他听说这件事该是何种心情。”白面书生神情遗憾地叹了声气。 叶枝狐疑地看着他,有些摸不透他是在装傻充愣,还是真未看出其中真机。 “只是萧月吟的队伍并未北上,而是直接南下,恐怕也是忌惮着蜀北境外有人阻挠,才会南下先去大梁吧。毕竟他曾经与大梁皇室关系密切,不过也不排除西陈皇帝让他继续去大梁为质。”书生煞有其事地说道,看上去似乎真的未将阡誉的死怀疑到萧月吟头上,不过也不足为奇,前世的自己,从始至终也没将他的死,怀疑到萧月吟的头上。 她讽刺地笑起来。大宋的百姓都将阡誉的死怀疑到了叶徐之和阡决的头上,竟然无人怀疑到萧月吟?该说萧月吟是深得大宋民心,还是该说他装得天衣无缝呢? “你姓氏名谁?” “草民杜岳。” “进京吧。” “草民正有打算。” 杜岳起身告辞,领着小书童扬长而去。 雨水小了一些,震野也酒足饭饱,两人稍作休息便出门买了两顶斗笠,叶枝又写了封信让当地衙门送回京城,两人又翻身上马,朝邱南驶去。 邱南,金鹿城。 一大早城门口就站着两排意气风发的士兵,他们面容肃穆,一丝不苟地镇守在城门两侧,当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地驶进,众人也目不斜视地看着正前方。 为首的马车里伸出一只手来,示意马夫停车。一行车马缓缓停在了道路中间。事前未防出生骚乱,顾一早已派人疏散了周围的百姓。 马车上走下来一个人,他面容还有些憔悴,却又不像是舟车劳顿所造成的。 “倾城,好久不见了。”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听上去十分沙哑刺耳。 他的双眸有些无神,身体轻飘飘的,顾一见状不由得上前扶了他一把。顾一的神情有些复杂,眉宇的凌厉却消退了不少,他眉头轻皱,挺拔的身子也微微佝偻起来,“必须要回大梁?” “嗯。这是父皇的选择。” 除了阡誉的死,他并不知道京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萧月吟事先也跟他有过书信来往,顾一理所当然地以为他还要回大梁继续为质。 “阡将军,被人杀了。”虽然萧月吟早已知晓,顾一还是说道。 他双肩不可遏制地一颤,刹那间神情更加苍白。他眼中含着泪光,双手颤抖地抚向腰间,顾一发现他的腰上除了那根短笛,又多了一条玉佩。 “阡将军所赠?”顾一问的不是短笛,而是玉佩。在他离开京城之前,阡誉就已经将这根短笛送给了萧月吟。 “是师父他为我求的。那一次我陪叶枝一起上山祭奠你叔叔,然后和净尘方丈有些不愉快,师父在我临走前,去静林寺为我求的。” “朝阳,她还好吗?”顾一轻声问道。 萧月吟惊于他转换话题这么迅速,愣了片刻,才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料想过不了明日,你就能亲自见到她了。” “为何?”顾一并未收到叶枝要前往邱南的消息。 “大概,”萧月吟自嘲一声,“是来送我吧。” 若说震野是个纯粹、天真的人,那么顾一就是与震野完全不相同的一个人。震野可以为了东流不顾一切,顾一也可以,但不同的是,震野不在乎他为东流所铸下的杀孽,而顾一无法对他的杀伐视而不见。 他无法坚持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因为他杀了很多人,毁坏了无数人的希望,也使无数人家破人亡,他对此永远无法释怀。他一边进行的杀戮,一边自责,所以对于很多事他都是左右权衡的,就像此刻:“月吟,我只问你一次,阡将军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震野是最适合做将军的人,而顾一是最不适合成为将军的人。但此刻,他是邱南的将军。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顾一眼神一暗,下一刻萧月吟就道:“没有。就算有,我也希望是我在比试中亲手杀了他,我也不希望是他人。只可惜,我走得太匆忙了。” 话说得情真意切,顾一信了。他身上已经背负了很多罪孽,他不希望有朝一日,也要和萧月吟这个称得上为故人的人刀剑相向。 或许有一日顾一也会明白,他所坚持的大义,是会害人害己的。可任谁也无法断言,他的大义,是错误的。 “你呢?三年来过得如何?有些东西能放下则放下吧……” “放不放得下,不是我说了算。”顾一风轻云淡地说。 见状,萧月吟不由得扶额苦笑一声,“我倒忘记了,连叶枝和陛下都没劝得动你,我又多嘴做什么?” “……”顾一有些无奈,“我倒希望朝阳先放下。” “十年前的事本就与你们没多大关系,何必呢?” 他神色黯淡起来,“如何会没有关系呢?是我和朝阳,将他们放进来的。” “罢了罢了,”萧月吟摆了摆手,笑道:“叶枝以往也是这么回答我的。” “对了,我听说师父他也葬在静林寺后,日后你要是让叶枝去祭拜你叔叔,顺便让她替我去拜一拜师父吧。” “大梁与大宋离得近,彼时你自己过来便是,何必劳烦她呢。”顾一回道。 “……”萧月吟无语地看着他,“你当我去做客呢?说去就去,说走就走!” 顾一神情一怔,又道:“说不定过些日子,你父皇就后悔了要将你重新送回大宋。” 下了两日小雨之后,难得的太阳忽然被头顶上的乌云遮住了。萧月吟道:“且不说彼时大梁放不放人,大宋真的还愿意让我继续留在这里吗?” “你说什么?”顾一并未听清他说的什么,只好追问道。 “没什么。你知道,为何西陈皇室姓陈,而我,姓萧吗?”萧月吟突兀地轻笑起来,那一瞬间浑身散发的阴冷让顾一眉头深锁,“因为你母亲姓萧。” “对啊,”他叹息也似地说,“我娘,是真的姓萧。” 这一点,我绝没有骗他。 萧月吟,你究竟骗了多少人啊? 那又如何,他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