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缓缓向两侧张开,逐渐打开的城门发出一阵深远的钝响,似是远古而来的号角,叫人心生波澜。 城下数百名百姓跟随在不义军身后进入城中,他们脸上带着笑容,带着一抹即将得到拯救的期待。士兵们守在城门两侧,目不斜视地放这些人进城,一名年轻的士兵肩上沾了些泥渍,路过他身旁的老妪替他掸去,她脸上烙着狰狞恐怖的疤痕,神情却非常和蔼可亲。年轻的士兵微不可察地朝她点点头,又挺直了背脊,目视前方。 似是孝子与慈母。 毋需顾一多做解释,叶枝兴许明白了。何止了欺君之罪,这已经是卖国通敌的大罪!按照大宋律例处置,这便是株连九族的罪,这已经不是逐出大宋、贬为不义人可以解决的,这……是死罪啊! 即使他拥有朝阳令,即使他与叶徐之情同手足,在这件事上,叶徐之也绝不可以心慈手软!这事关大宋家国山河、事关大宋黎明百姓,叶徐之绝不可能抱以私心处置。 此事一旦败露,顾一必死无疑。不止是他,恐怕还会牵连到顾家所有人。 “倾城哥哥,你可知这么做的后果?” “我知。”顾一并不怀疑叶枝是否能想到,听她这么说,便也这么回答。 “顾将军做了什么?”震野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两人。 “那你为何还要这么做?这可是大罪啊!”叶枝歇斯底里起来,“难怪你不肯回京、难怪你不肯回京……” “这是我欠他们的。”顾一伸手想要安抚叶枝,却被叶枝躲过。 “欠了他们的,是我啊!”叶枝声音哽咽起来,她一把拽下腰间的朝阳令,笑得凄凉:“当年,若不是我求皇兄将朝阳令交给我,他们如何进得了金鹿城,如此会死……你啊,自始至终都只是纵容我而已,明明是我犯下的错,为何要你承担?” “不,朝阳,就算没有朝阳令,我也会想办法放他们进城。我做不到,对他们见死不救。” “如今也是这般,你无法对他们见死不救,那你怎么办?顾家怎么办?你要皇兄怎么办?难道要他亲手下令斩了你的头吗?你要我们怎么办?” 难怪他宁愿抗旨不尊也要留在邱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朝阳,我不怕死,死了,或许才更适合我。我只是尽量在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等他们的病全好了,我就回京请罪,届时我会用朝阳令保全父亲与顾家人。”话说得如此风轻云淡,如果真的有这么简单,叶枝何至于愤怒到这个地步。 “保全?你如何保得全?你暗中勾结不义人,一旦被揭发,朝阳令还有什么用?皇兄他固然可以念及旧情放过顾家一马,但你枉顾的是大宋百姓啊!你因一己私欲,将大宋的威严至于何地?将大宋百姓的安危至于何地?你要皇兄如何向他们交待?” 十年前,叶枝与顾一来到邱南,彼时正逢不义人举兵攻城。叶枝幼时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便偷偷拉着顾一躲进了运送粮草的马车里,粮草本要运往金鹿门,却在途中被一群身披黑袍的人给劫去了不义,不义人不知他们的身份,却也没有做什么杀人灭口的事,只是将两人扔进染满瘟疫的城池中。 那时不义天降奇祸,诸多百姓身患瘟疫,在不义居然无药可医!叶枝与顾一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们只知自己被劫,却不知劫他们的是何人,更不知这城池是在何处。那时他们并不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一群被驱逐的人。 城中瘟疫泛滥,不义军隔三差五就会送来各种药物,但百姓的病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尽管知道不停地送来药物也无济于事,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放弃这座城池里的百姓。 不义?若当真不义,何必要在知道叶枝身份后下跪祈求她施药救助这一城百姓呢? 叶枝与顾一两人与大宋完全断开了联系,在短短几日之中,大宋人人自危。 彼时年幼,两人不知因他们的失踪会在大宋引起什么轩然大波。在城池中一连辗转了好几日,叶枝渐渐有些慌乱和害怕,这个地方她从没来过,也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但她以为,这里还是大宋。 当她拿出朝阳令,询问正来给城中百姓输送药物的洛古时,洛古确认了他们的身份,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利用他们威胁大宋,而是对着小小年纪的他们屈下了双膝,祈求他们施药救助这一城无辜的百姓。 因为他们得的根本不是瘟疫,而是一种在大宋十分常见的病,而药,却只在大宋生长。 顾一做不到对他们见死不救,叶枝,也做不到。 所以她用朝阳令放这些百姓入城治病,或许是不义人的名声已不如往昔那般不堪,他们带着脸上的烙印进入金鹿城救治,在金鹿城没有任何一个人唾弃他们,大宋百姓在竭尽全力地救治这些无辜的百姓。救,救过来了。 将不义人的伤亡降至最低,他们都活下来了。 他们在大宋生活得很好,与大宋百姓相处得十分融洽,就连洛古与宋岚的关系都亲近了起来。所以叶枝和顾一许诺,可以让他们安然无恙地、永远地生活在大宋。 所以,当邱南太守下令驱逐他们的时候,他们听信了两人的话,宁肯死也不离开邱南。因为他们希望可以和寻常百姓一样,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下去,可以和大宋和平共处下去。 那日发生在金鹿城,足以称之为屠杀的动乱,是叶枝永生难忘的噩梦。但那日,她仅仅地只救下了那群无辜的孩子,其他不义人,全都殒命在这座城池当中。 不仅如此,在这场动乱中,顾家三少爷也因为保护叶枝与顾一二人殒命于此。 那一日,城中所有不义人被屠杀殆尽。 第二日,叶枝被强制送回京城,在途中遇到了来雪。 顾一则留在了邱南,拜在扶摇子门下,五年之后,与身为质子的萧月吟一同回京。 宣成帝听闻此事,勃然大怒,下令处死了邱南太守,割赔灵闫山给不义,但不义人拒不买账,大宋便与不义人持续了十年之久的战争。 这十年的战事,如今看来就像是一个笑话。叶枝以为,顾一之所以要留在邱南,是因为他要尽可能避免大宋与不义的伤亡,因为他对不义有愧,所以他要在守住大宋安危的同时平息不义人的怒火,但她绝没有想到,顾一会用这种方式来平息不义人的怒火。 战争无疑是十分残酷的,顾一却用战争的噱头去帮不义人治病,这不仅关乎他自己,更是关乎大宋。叶枝甚至不敢去想象,当叶徐之得知此事时,会愤怒到何种程度。 固然顾一的做法不会带给大宋危害,但这会成为大宋的弱点,更会让大宋颜面尽失,就好像,叶徐之与大宋朝臣的全部心血只是为了顾一的一个谎言。 “我已经害死了他们一次,我做不到面对他们的生死无动于衷。百姓,都是无辜的。” 叶枝也做不到无动于衷。比起震惊于顾一所做的一切,她更多的是不甘。那日之后,她被强制送离了邱南,而顾一,见到了所有惨状和悲剧。 叶枝离开邱南,和来雪一起去了天崇国,她也因此名声大噪,回京便被封做了“朝阳”。她相安无事,什么都没有影响,但顾一失去了家人,承受了一切的痛苦。今时今日,他还在竭尽全力地弥补,而自己,现在是想斥责顾一的做法吗? 全天下人都有资格,唯叶枝没有。 “倾城哥哥,你还真是不适合做将军。”叶枝朝他莞尔一笑,“从今日起,我们也算得上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你说对不对,震野将军?” 后者:“……” 闻言,顾一却瞳孔一缩,难以置信地问:“朝阳,这可不是儿戏!若叫陛下知道……” “可今日我并不打算揭发你,我与震野、和邱南的众人同是知情不报之人,与你同罪。” “朝阳!” “更何况,若因此事解决了大宋与不义的恩怨,将功抵过,皇兄保不齐还能网开一面。”叶枝自顾自地说道。 震野也听清楚了来龙去脉,他愤恨地甩开腰间的剑,“今日就当我没来过。” 他倒不是害怕自己被牵连,他身后的,可是东流呢。 “再说,你今日同意我们二人前来,必定是明白只要我们二人在邱南,此事必会败露,所以干脆不阻拦。最后我还是不会揭发你,结果还不都是一样。” 心知规劝也无用,顾一叹息道:“你可以和震野将军一般,装作毫不知情。” “他做得到,但我做不到。” 在一旁默默看戏的震野无厘头地觉得有些不光彩起来,他忙反驳道:“我不是装作毫不知情,而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对了,罗大人是否知道这件事?”震野忽然问道。 顾一点了点头。 “等罗大人到了再说吧。” “师弟要过来?” “罗大人要过来?!”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正是。罗大人奉陛下之命,随震野一齐护送公主回京。以罗大人的行程算下来,估摸后日便要到了。” 心中的震惊无法言喻,叶枝忍不住吼道:“为何你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震野扬唇一笑,“自然要归功于公主殿下……身边的隐卫了。” “……” “另外,罗大人让我转告你们,若不义人有任何动向,都务必等他到了再传信回京城。” “师弟此行的目的,恐怕不止是来接朝阳这么简单了。”听完了震野的话,顾一不免有感而发。 与此同时,在一条偏僻的古道上,数十辆马车缓缓驶过空谷。 在如此寂静的时分,车中的男子却猛然惊醒,陡然瞪大了眸子,额头上也惊起了一片冷汗。 他梦到了幼年时,自己玩耍得浑身脏污,又天真地看着四轮椅上坐着的少年,他用沾满泥尘的手碰了碰少年雪白的袖口,脆生生地说:“哥哥真干净!” 不染尘埃的少年愣了片刻,却莫名地红了眸子,少年伸出手,似乎要触碰他的肩膀,最终却又收了回去,少年低声地呢喃:“干净吗?哥哥真的,干净吗?” 马车中的他扶了扶额,苦笑一声,似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起这种梦来。 “君无从不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