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无用遣散府衙门前围着的人群,即刻随同县守等人一起入了堂内。 城隍庙堂内因多年失修,陈设陈旧简单,更无香火供奉,显得阴气极重。堂内正中仅供奉了一位神像,白衣公子,头顶梳着圆形发髻(就是道姑头),落下四条银线,银线底部坠着翠玉,手执宝扇,边骨拍在左手中心,左手五指微拢,眼望前方,好不秀丽。一眼看去便知是个女相城隍。与堂内阴沉景象全然不同。虽则神像躯体已有多处剥落,观其细节形态依然能看出当时雕刻神像的人必是技艺精湛。 秋几度刚入正厅时看到城隍像,似是被其迷住,竟止住了哭声。当下反应过来才又抱着尸体流泪。县守本欲询问秋几度前后细节,几句话出口不得回应,便知他这个状况是无法好好回答问题,于是派了几个护卫去准备晚饭,待饭后再做询问。 陆奇只管在旁边站着,双手环抱胸前,看戏一般。嘴角带着轻蔑的笑意。想必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若不是寄无用进来后一直站在他旁边观察,否则也不会发现这古怪的动作。 寄无用道:“大哥你还没跟我说这几日你上哪去了呢?” 陆奇瞅着眼前小弟,轻声道:“这不是城里来了许多不知名的人,到处看看都是些什么人。” 寄无用道:“哦?可认识些有趣的人?” 陆奇道:“有的,来自四面八方,许多都是没见过的族民,那种背着树枝在街上行走的人你见过吧,还有身子贴着地面行走的滚的,稀奇古怪。” 寄无用笑道:“倒是和我们有很大差别。” “差别大极了,哪像我们这些正经人。”坐在椅子上休息的受伤护卫突然道。 “张成,你这话说的别扭,来者是客。”陆奇提高嗓门道。 此时门外突然又传来鼓声,惊的屋里几人面面相觑。只见门口处一个彪形大汉喊道:“寄无用!快给爷爷我出来!” 寄无用一听这声音便知是恶霸秦某人。对屋内几人抱歉一笑,提着刀板着脸出门去看,到了那人身边,道:“秦叔叔,你这么凶不怕我告状吗?” 秦某人一柄钢刀扛在肩头,哈哈大笑起来:“嗨!小毛头,我秦某人还会怕你告状,走吧。” 寄无用蔫了一般跟在秦某人身后,又听他道:“谅你也不敢告状,桔娘已经备好点心等你回去呢,在外面浪了这么多天,你还是祈求诸天神佛保佑老板不找你麻烦。” 寄无用成竹在胸的道:“我想好理由了,用不着叔叔操心。” “哈哈哈哈哈,你这话说了几遍了,还不是害得津草屋的人替你操碎了心,无用啊,几年了,你怎么不见长进。”秦某人走在前头,看着街上形形色色的人,一脸泰然自若。 寄无用被揭了底,又拉不下面子,只道:“还不是你们瞎操心!” 两人说着话的工夫已经走到了阴城中心,看也不看的便走进了阴城最大的酒肆——津草屋。津草屋内早已是人满为患。秦某人拎着寄无用后领,带着他一路挤到了后门。 “还真是热闹。”寄无用虚道。 秦某人虽有个恶霸身份,但在多年前已成酒肆保镖。进了酒肆那刻便提起保镖该有的警惕心。当下对寄无用道:“你别看这么热闹,鱼龙混杂,不安好心的大有人在。这几日在外面浪难道没发现什么怪事?” 寄无用被这么一说,额头冒出几点虚汗,以为是秦某人发现了什么。又想到那件事不可能传的如此迅速,这才放下心来,道:“应该是我运气太好,什么事都没有。” “哼。”秦某人转身进了后门。寄无用跟上走着。后门一关,外面吵闹的声音立马消失了。俩人兜兜绕绕来到一处楼阁前,只闻得咿咿呀呀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推门进去看,原来是一人在唱戏。墙边坐着几位乐师,手提着胡琴笛子唢呐大锣小锣等乐器。 那戏子唱道:“奈何小儿我此身是阶下囚,配不得与宫人凤凰游。仇人背地里嘻嘻笑,异地之处,哪有人能解我忧愁。” 坐在堂前听戏的人见有人推门进来,手朝空中摆了摆,那唱戏的几人便停下了,分列在侧。 寄无用上前道:“桔娘,我好想你啊,你想我吗?” 桔娘看着旁边的秦某人,道:“哪里找回来的?”又转向寄无用,伸手摸摸了他脸颊,道:“瞧瞧我们的小宝贝,都瘦了。” 秦某人拿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喝两口,道:“城隍庙。” 寄无用看到桔娘整个人都雀跃起来了,这可是天底下最疼他的女人,对着桔娘撒娇道:“你捏捏我胳膊,一把肉,哪里瘦了?”又问道:“你们是在做什么?” 桔娘揉揉额头道:“这不是近日有戏要演吗,招选班底呢,本来以为能来几个面试的就不错了,想不到来了一堆人,现下一个一个试呢。” 寄无用这才看见桔娘身后站着一排戏子。那些戏子看寄无用正瞅着他们,都躬身道:“少爷好。” “又是哪位文人的本子?上次《春风漾》的戏文不好看吗,又排新戏文?”寄无用不解的问道。 桔娘无奈的将桌上的戏本拿给寄无用。秦某人早已寻了位置坐下,边喝茶边道:“老板想换换口味,作为下人照办就是,怎么会知道理由。” 寄无用倒是没理会秦某人,也寻了一个位置坐下,对桔娘道:“我就在这里听听曲,好久没听了。” 说罢,桔娘已让方才试曲的那位继续唱了。那戏子整理好衣裳,从头唱道:“人常言命有叵测,我本不信。且道奉命远走,同故土相别,一去万里程,沦为他国质子——”。 戏子换了几个,每人唱了一小段便退到一旁。寄无用本想好好听听曲子。翻看手中的戏文时却深陷进去,一口气看了一大半。就连试曲结束还不知觉。 这戏文说的竟是风月故事,看那开头还以为是深仇大恨的恩怨,没想到越往后倒成了戚戚我我的缠绵情意。而其中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令看者欲罢不能。秦某人已经出去巡查兜转了好几个来回,看到寄无用还坐在阁楼里,不免大惊。按理说寄无用年轻气盛,哪里会有耐心坐在一处半天不动。这心思疑惑之下就要上前去喊寄无用。还未到阁楼里就见楼上下来一位白衣公子,手执折扇,走到寄无用旁边的位置坐着,说道:“少公子好雅兴,是被戏里的人迷住魂了吗?” 寄无用看戏文正入神,被这冷不防的声音着实吓了一跳,立马扔了戏文蹦到一旁做起防卫姿态来。津草屋虽不及皇宫大院戒备森严,但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能随意进出的地方。但看眼前白衣人丝毫没有隐藏踪迹的意思,还泰然自若的弯腰捡起地上的戏文,看着寄无用笑道:“少公子怕什么,我又不是豺狼虎豹。”寄无用盯着他半晌,自是看不出什么恶意,才硬生生的挤出一句话来:“让公子看笑话了。”其实心里还是紧张的很,这话说出口就显得扭捏非常。白衣人似是感到颇有趣味般哈哈大笑起来。 这厢秦某人在外盯着里面的动静已有好一会了,之前还以为小少爷成熟了,想不到遇事还是惊慌失措,心道:“我怎么就以为他成熟了呢。”拿手在门口重重的敲了几声,对着里面大声道:“无用,你桔娘喊你去看看新来的盆栽。”寄无用看见秦某人如似获救一样,点头称好,拔腿出了门跑没影了。秦某人看他这般反应,心里一阵好笑,果然与孩童无异,也怪桔娘宠的狠了。又道:“奇公子不是正和老板商量事情,怎么事情说完了?” 被称作奇公子的这人尚在屋内坐着,现下见了秦某人才起身道:“秦教头别来无恙啊。”折扇一挥,便是风度翩翩,向门口走来道:“这不说完,闲着到处逛逛。” 秦某人随声道:“十年不见,奇公子风采依旧。” 奇公子拱手道:“秦教头谬赞了,你倒是老上不少,都续上胡子了。”秦某人也不尴尬,人在江湖跑,哪有整日把自己弄成小白脸的,那样子不是风花雪月的世家公子,便是柔弱无能的书生,不然也该是个病秧子。说起病秧子,秦某人脑中就浮现了淮泯的样貌。他怎么也想不通,老板怎能任着寄无用拜病秧子为师父,一个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周,有何能力教育别人。况且,他自打进入阴城后,再也未能涉足江湖,做人也懒散拖沓起来,对自己的形象更是无从关心,只要干净就行。秦某人笑道:“看起来是不是英气很多?”奇公子道:“确实比当年要硬气很多。” 两人边走边说,不多时已走到了津草屋大堂,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大堂内早已坐满了各路人士,此刻吵闹异常,说话声高低不一。秦某人将奇公子带上三楼雅座,自个就回到后院看望桔娘了。桔娘早先吩咐他今晚要吃个团圆饭,要他早来做帮手,不然愣是桔娘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七八个人的分量。 秦某人怨道:“又是病榭的那两个要过来蹭吃蹭喝?”阴城里能遭秦某人这般嫌弃的也就淮泯主仆二人,每逢团圆饭时都要怨上一怨。嫌弃的原因倒不是有着过往恩仇,而是淮泯说话实在叫人欠揍,满嘴的天机天命,偏偏还只说半句,留一半让人猜。和老板也不是至交,弄得跟一家人一样。还是个病秧子。桔娘道:“别人好歹是无用师父,怎么能算是蹭吃蹭喝。”秦某人道:“又不付饭钱又没帮什么忙,做个师父还收学费,不是蹭吃蹭喝是什么。他要是免费收无用做徒弟,我绝无二话。”桔娘又道:“瞧你这怨气冲天的,对他不是有成见?” 秦某人瞧着桔娘生气,立马住了口。他最怕桔娘生气,一生气就不理他好几天。那几天可难熬了。 寄无用逃出了楼阁自是先寻桔娘去了。桔娘那会正在书楼整理戏子的档案,还差一小部分就要整理完全。寄无用跑到花园找桔娘,那是扑了空。问了院内“良人”才知桔娘在书楼处理事务,想来便知刚才是秦某人编了谎话让他脱身。就是不知那位白衣公子是何人物竟要秦某人诓骗于他。寄无用左思右想得不到答案,索性胡乱安慰自己一通,想必是秦某人的旧识,白衣人看起来像是城外人士,那他们应当十年前见过。毕竟城门最近打开的时间只有十年前那一次,方才看秦某人对他的态度,想来也不是好惹的人物。只是那人一身白衣,皓齿红唇,眉清目秀,眼神更如盈盈秋水,明显就是备受娇养的世家公子,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可谁又能断定在这副弱不禁风的皮囊下没藏着一颗满是阴谋的脏心?寄无用越想越迷,伸了两手拍拍脸颊,道:“和他非亲非故,又不是狐朋狗友,想那么多做什么。”说罢,便欲离开花园。花园里曲径通幽,小路更是纵横交错,一时竟不知要走去哪里。眼见天色转暗,料想大堂内坐满了吃食的人,定有好戏可看。这才定了方向往大堂那边走去。 白日时分,大堂内来了许多投宿歇脚的客人,简直是人挤人,赶集似得好不热闹。现在客房已住满了,歇脚商也趁着天清赶路去了,许多还想留在阴城没找到客房的人都寻去了别处。大堂内就比那时要清净一点,虽然堂内依旧无一桌空着,“良人”也楼上楼下的忙活。寄无用二话不说便寻了后道上了三楼。三楼不仅势高,更是清净,非持有贵宾牌,不然无法进入,是寄无用常年偷闲打鼾看戏静思的好去处。 他一上三楼就找个没有走道的隔室,窗户一开便能毫无遗漏的看清楼下的场景。他整好衣裳坐下来就是左右观望,果真如陆奇所言,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正当他看的兴奋时突觉被人盯上,一阵好找才发现自己所在隔室的正对面有一双眼睛瞧着自己,明眸善睐,摄人心魄。不是那白衣公子又是谁。那人见寄无用也望向他,拱手朝他这边打了招呼。寄无用慌张失措自保一般将窗户关上,好一会才又打开往对面瞧去。只见得白衣公子似是在同谁谈话,满面春风,好不愉悦。寄无用见他不再望向自己,这才舒了心朝楼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