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上餐吧。”
清姐又开始寒暄:“哎呀,吴老师,又让您破费了!”
“哪里哪里,我特别喜欢和你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聊天。”
白霜走在后头,进去后才看到当中的那位先生,约莫50多岁,文质彬彬,蓄着一点小胡须,显得很有身份和智慧,一身素雅的烟灰色唐装,袖口是绸缎面料,低调中显得奢华,手上攥着一串深棕色佛珠,一看就价值不菲。
吴老师热情地笑迎他们,有一种与他这身气质相反的亲和。那笑脸,让她一下子想起来,在她向赵勇提议发扫描图给他的时候,门口茶座旁的笑就是这个,因为那笑声很干脆地蹦出来,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刺到了白霜,所以她不经意记住了。原来同一张笑脸,在不同场景,表现出来的感觉竟有如此大的反差。白霜的第六感,对这位“老师”不怎么感冒。
但她也无所谓,反正混在大家中间,吃吃东西喝喝茶,默默看别人装逼就行,吃瓜群众无压力。
入座后,服务人员端上来餐饮,是每人一份的精致云南料理套餐。白霜猜测大佬的用意是想避免那么多筷子在共同的几盘菜里夹来夹去,但她也因此乐得轻松,这样可以省去夹菜的麻烦了——她看到好吃的就特别馋,但在陌生人面前不能随意夹菜。
清姐说:“我带了咱们机构的一些年轻人来,都是为艺术节出过力的。”
“欢迎欢迎!我早就说过,我最喜欢和80后、90后聊天了,80前的人,思想都很顽固,和他们聊天很费劲,一个事情要争论来争论去,气都被气死了。”吴老师洋洋洒洒地说道。
白霜听吴老师这一论调,虽然窃喜自己还年轻,却觉得他未免有些武断,一竿子打翻一拨人。
她正准备放开了吃,清姐指着旁边的座位叫道:“小白,来,过来这边坐。”
白霜一脸尴尬,内心不是很情愿,却还是挤出笑容,端着餐盘坐过去了。
清姐并没有留意到她的勉强,转向吴老师开始介绍她:“这位是我们的临时志愿者白霜,本来是来云南旅行的,结果被我们临时征用来做艺术节的设计。”
“不错不错啊,年轻人有魄力!今天你跟赵勇要签名的时候,我也在那里,听说你画画不错?小刘也跟我推荐你了。”
白霜在脑子里反应了一下“小刘”这个词,这称呼乍一听有点陌生,但她还是连忙说道:“哪里哪里,过奖了,就是一个兴趣,并不是专业出身。”说完她才回味过来,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了,人家似乎并没有夸奖她。
清姐接着说道:“是啊,我看过她的画,觉得很清新,让人看着很舒服,记录的都是她的旅行经历和感悟。年轻人用这种方式表达生活态度也很难得,所以就想着推荐给您,还想请您过目一下,您要是觉得还不错,看看有没有机会帮她推荐出版?她对画画这件事还挺执着的,画了很多年了呢。”清姐一边说,一边提示白霜把画本拿出来。
吴老师翻了翻画本,起初没有吱声,翻了不多页,就停在那里了。思考了一下,问白霜:“我想问一下,你画画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白霜被问得有点措手不及,“好像没什么目的哦,就是喜欢画画,所以画了。”
“那也是一种目的,一种对美好、感动的向往,期望通过画画来传达你的情怀。对吧?”
“对对,还是您有文化,总结得很精辟。”白霜不好意思地说。
“那你最喜好画哪一类型的画?可以举个例子,跟我介绍一下你画画的过程吗?”
白霜觉得这位老师提问倒有点像当年应聘工作时HR提问的霸气,问得很高大上,问题好像挺清晰,但又宽泛到让人摸不着边际,很难回答。
她挠挠头,破罐子破摔地回答道:“好像……我并没有特定地喜欢哪一类型的画哦,看到什么,觉得有所触动,就会想要画下来,您也可以看到我画本里什么主题都有,要非说一个主题,那就是生活吧,生活里的小事情。画画的过程,其实很随意,有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灵感,就记下来,等有空了就慢慢画出来,不过画的时候我经常会改来改去,可能因为我有点强迫症吧,哈哈哈。”
“嗯。”吴老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转而对清姐说:“她让我想起了上个月去上海认识的一位年轻人,90后,也是一位女生,年纪轻轻就在外滩开了一家馄饨店。哎哟,那环境讲究的哟,一家馄饨店都能开出高档餐厅风格,去她那里的人都是真正懂吃的。她亲自接待我,我一看到还以为是服务员,结果是老板。我就问她,你这个馄饨,汤有什么特别?她一听,就惊呼不得了,说吴老师您真是内行,很懂馄饨,馄饨的汤就是精华,好的汤一定要煮的清透,看不到什么杂质,上面漂几粒葱花,简简单单,入口却是惊艳。”
白霜脑回路不够长,还在思考他这一番突然的拐弯抹角是在表达什么。
吴老师接着说:“你看,什么事情,都需要做到专业,要清楚自己的优势、特点,这样才能让内行人欣赏。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就是这个道理。我刚才问她最喜欢画什么主题,她说的都比较模糊不清。生活?生活好像包罗万象,但也可以说是没有话题,没有吸引人的话题,出版物靠什么让人一眼相中?就是那一刹那间的吸引。”
白霜听到这里,已经对他没什么期望了。肚子饿了,只想吃东西,但鉴于坐的太近,不好在人家说话时吃东西,只好默默喝茶,礼貌而不失尴尬地倾听。
紧接着吴老师又开始讲起另一个故事,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优越感中无法自拔,说的是有一位开面馆的老板,生意一直不温不火,就请他来做顾问,他给人家作了一首诗,诗歌名称做了招牌,叫“麦雨”,诗句印在一幅幅画上,挂在店内。
“麦田里下了一场雨,像是天上人间的相遇。孩子们追逐着,赤脚跑过田埂,闻到母亲厨房里的飘香……你们看,多美的画面啊!这家店重新开张后,马上就火了,那位老板就说‘吴老师,还是您厉害啊’。我觉得,诗歌是这世上最美的表达,心里没有诗意的人,沾满铜臭味的人,不配做情怀。你们看那些景点里的商业街,搞得乌烟瘴气,唉…………”
白霜听得一愣一愣的,吴老师的每句话都有如醍醐灌顶,惊世骇俗,但她又抓不住他说了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有一点的确令她佩服不已——吴老师对自己所作的诗竟倒背如流,一不留神就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接二连三诵了好几首,好似才华捂都捂不住。诗句的确也很美,如同他的穿着一样,低调中透着奢华。
清姐似乎很能get到吴老师的思想,和他交流自如,还能对他的话题发表自己的见解,那些个见解的用词也是同样高端,白霜恨不得百度一下意思。
不过有清姐做挡箭牌也好,高手与高手交流,他们就都不孤独了。只要这个场不冷,她就可以躲在一旁当群众,悄悄吃一些东西,不会显得无理。
这局晚餐,白霜在饥饿中度过前半场,在百无聊赖中度过后半场。
好不容易要散了,吴老师还不忘“指点”一下她:“年轻人,你要思考一下你画画的目的。如果是想出版给很多人看,那恐怕还不到那个程度,勉强而行的话,恐怕也只是空欢喜一场。这世上才华横溢的人多得是,就好像丽江古城里弹唱的街头艺人,个个都唱得好,但出头的人总是寥寥几人。倒是建议你继续当做兴趣,为自己和朋友而画,反而可能会更快乐。总有些事是求而不得的,事与愿违也未必不好。”
白霜听了,内心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阴郁,好似无端端被一大片乌云笼罩住。这场饭局本应是享受,对她却是折磨,翔子不来果然是对的。
清姐看她闷声不语,便问她感觉怎么样。
白霜也是憋了许久,忍不住蹦出一句:“唉,终于结束了,太久了!”
清姐哈哈笑,说:“就知道你不爱听这种腔调,所以后面都我来接话了。”
白霜一听清姐这么说,便也不见外了,直话直说:“我吧,听得云里雾里一团团,他好像说了很多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好像说得都很有道理,但又好像是歪理。他一个劲想表现出超凡脱俗,把自己架得那么高,本来没毛病,但是又偏要透露名下占股的企业数不胜数,请他做顾问的人多么看重他,看似高歌情怀,背后又在炫耀。照我看,他其实就是已经拥有了足够的财富,就开始不屑一顾。附庸风雅,反而俗不可耐。你看我,我就很实诚,我一点都不隐瞒我就是一个俗人,俗有什么不好,我就是喜欢柴米油盐,比喝仙气要好。”
她越说越激动,果真是憋屈。
清姐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哎呀,抱歉让你有不好的感受,本来是想帮你争取一个出版机会,虽然我不懂专业,但我是真心欣赏你的作品。其实我也觉得他是做作了一点,但我也是摸爬滚打很多年的老油条了,不像你们年轻人这么敏感,习以为常了。”
白霜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口无遮拦,毕竟清姐是在帮她。“不好意思啊,这么说你的朋友,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我其实也是自以为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听不得别人说我不好,其实他说的可能是对的。”
“嗨,没关系,也不算什么朋友。我无非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左右逢源而已。倒是你,我喜欢你的纯真。”清姐说。
“哦,Too young too simple吗?哈哈哈……”白霜自嘲道。
两人走到古城,就要分别了,白霜突然问:“咦,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我有给你看过我的画本吗?你怎么会想到帮我推荐呢?”
“呃,这个嘛……”清姐支支吾吾,不过还是说了:“算了,就告诉你吧。是你男朋友,木瓜这人挺好的,那天你们在餐厅量尺寸时,他就悄悄给我看了你的画本,他还跟我讲了你画的故事。他说你不好意思找我,那就由他来,还叫我不要告诉你。只可惜,丽江这边资源有限,等你以后发我电子版,我可以再推荐给大城市的人脉看看。”
“好的好的,我真的太感谢您了!不过吴老师也启发了我,也许真的要思考一下,我为什么画画了。如果要当成一项求生技能,我可能就不那么喜欢画画了。”
白霜本以为自己并不把吴老师的话放在心上,然而越不想在意,就越是在意,脑子里思前想后都在怀疑自己。
有另一个白霜跳出来,对她说:“就是那么回事啊,也不怪别人打击你。事实就是你现在一边欠着别人的钱,一边还想要间隔年旅行。为什么画画?为什么流浪?走了这么久,想画的也已经很多,要画就坐下来好好画,时间也不多,不能容许你一直试错下去。西藏?还要去吗?去做什么?就算欠木瓜的钱可以缓,但是再过一阵子,信用卡也该还了……这才是现实,你在做着一些什么梦?”
即将离开丽江,她却一夜之间失去了方向。
“西藏?仔细想一想,好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去拜佛吗?我心事那么多,拜佛也不过是叨扰佛,终究是要靠自己解决的。看风光吗?没有心事才能看风光,有心事就看什么都是愁云。先前想去西藏,只是看别人都这样走,到了大理,然后去丽江,再顺着滇藏线、川藏线,一步一步去西藏。我也没有非要去,也没有不想去,如果我还有钱,去看看也好,但是我没有钱。”
她绕来绕去,始终绕不开她最初鼓起勇气抛开的那样东西——钱。
“这就是自然规律,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倘若我还在上班,就会有钱,但是没有时间画画;如果我想要画画,那就只能放下工作和钱。如果想要名利,就得忍受曲意逢迎和竞争;如果想本真的快乐,那就顺其自然。起初给自己的时间是一年的间隔年,想法很潇洒,但是现在看来,既然目标一直都在自己心里,就没必要再远寻了。不如早早画完,回去老老实实工作。”
木瓜回到广州,回归正常生活,又开始惦念旅途中的白霜。他翻背包的时候,多出了一样小东西,是一条镜头绳。他离开丽江的时候,白霜的确没有送他,却在前一晚帮他收行李时塞进了这条镜头绳。
“这个是你给我的?也不送个大件的礼物!”木瓜发来信息说。
白霜收到他的信息,好像收到宇宙中传来的一点温暖信号,那些烦恼先搁置一旁,当下就只想同他嘻哈一下。
“别看它小小个,很实用的。你那镜头盖,总是随随便便揣这里那里,然后找不到,有了镜头绳,就不怕丢了。”
“行,我拿它系住你,这样你也不会丢了,哈哈哈……”
白霜没有回应。
木瓜问:“你旅途还顺利吗?有没有惊喜?”他心里想着他托清姐帮忙的事,应该已经有结果了。
“嗯,顺利。”
“那是不是要成绘本作家了?记得给我签名哦。”
“没,谢谢你在背后帮我。清姐把我推荐给了她朋友,但是机缘没到。我还是继续踏实画画吧,成不成作家无所谓的,默默地做一个作者就挺自在,开心就好。”
木瓜感觉到她语气里有一些失落,他没料想到是这结果,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就不刺激她了,反正这次不行,以后还有机会。
白霜漫无目的,暂且沿着滇藏线一点一点前进着,坐过大巴,搭过车,徒过步,还颠沛流离跑去三江并流的小山村住了几日。她爬过密林覆盖的高山,跨过清澈的溪流、走过深深的峡谷,看过从前没看过的风景,认识了几位驴友和藏民,听过僧人诵经,跳过欢快的锅庄,吃过糌粑和青稞面……她一路走一路想,却还是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去西藏。
旅行是美妙的,却也是痛苦的,她似乎停不下来,没有办法停下来,却又想要停下来。她感觉自己没有根,始终在漂浮。
她陷在自己的网里,无处倾诉,即便是木瓜那样的自己人,她也不忍心传递负能量。这是她的路,该她自己走。天地那么广阔,她眼里满是风景,却还是如此孤独。
“不去西藏,又能去哪呢?只要我还在走,就总得找个新的地方走,总不能原路返回吧,多丧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