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过去从未听苏敏官提起过这个地方。想来她遇到他的时候这园子早就被肢解殆尽,拆料变卖,不复往日风光。况且以他的性子也不会对此处念念不忘。
她轻轻摇他手臂,小声征求意见:“买几张票呀?”
这里是私人博物馆正价票四十块一个人。她以前嫌贵,从没去过。
不过这次肯定不能再错过。他若不愿就算了。
苏敏官极轻微地冷笑一下揽过她肩膀。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去瞧瞧那戏台子保存得怎么样。”
她抿嘴一笑,告诉售票处:“一张学生一张成人。”
六十块巨款可得玩够本。
按苏敏官所说,这博物馆的占地,只是当初苏家花园很小的一部分。但林玉婵放眼一望,只见碧水环流花木扶疏竟然一眼看不到头。
戏台临水,水中遍植荷花楼台桥亭含蓄蕴藉一砖一石无不精美。荔枝树掩映着有江南风韵的假山山石淡粉色的白薇遮天蔽日,嫣红的琴叶樱点缀着青石墙壁。园里回廊曲径的洞壁中依稀可见无数名家石刻。
正是炎热季节,荷花池里雾气蒸腾。池塘上方迷朦清丽,蜻蜓蝴蝶翻飞,宛若海市蜃楼。
林玉婵轻声叹。就算没有博物馆,仅仅是欣赏花园这票价也真是很值。
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也能看出当年苏家那盛客如云、富贵逼人的状态不仅富贵,更有银钱买不来的雅致。相比之下,她去过的富丽堂皇的齐府花园,简直被衬成了乡村土豪别墅。
如今是闹中取静的闹市景点,而在百余年前,此处四周多是农田流水,在绣楼上一眼能望到沙面岛,一排村野风光,却又大隐于市,当真是风水宝地。
她忍不住问:“你以前住在哪间屋?这里还有吗?”
苏敏官微笑不言,和她扣着十指,慢慢带她穿过四面相连的回廊。目光低垂流淌,仿佛在捡拾散落在青砖地上的旧岁时光。
“家里养着个顶尖的戏班子,逢年过节会在这里开台。有时候来了贵客,皇商、洋商等人,也会连着唱一整天。”他眼望那戏楼,低声说,“那是我最喜欢的日子,因为可以放一天假,不用读书。大人点的戏,咿咿呀呀很冗长,我不是很能听懂,于是就趁乱溜去花园。那时候广东人务实,院子里不植奇花异草,都是荔枝、芭蕉、黄皮、柑橘、蜜柚、龙眼不论什么季节都结着各种果子。平时家里不让多吃生果,怕寒凉,我便在那里吃到醉,睡在墙边那个小花龛旁边。第二天照例一顿打。但想起那一肚子生果,又很开心。”
林玉婵拉他坐在石凳上,包里翻出驱蚊花露水,仔细给他抹在手臂和小腿,又给自己涂。两人顿时都带上了同款冰莲香味。
她笑道:“你偷果的时候,肯定忘记熏蚊子吧?”
“可不是,”苏敏官叹口气,“第二天身上已经被蚊子叮肿了,又痛又痒,挨打的时候简直要死人。”
她心疼,问:“经常挨打?”
“也没有。”苏敏官微笑,“我很机灵的,又不是每次都被抓。”
他指着另一个方向回廊尽头的围墙,告诉她:“老爷一心想让我读书考功名,没有特意培养我做买卖。我读书无聊时便藏去那面墙。墙外原是漱珠涌,常有人沿桥叫卖河鲜,紫蟹红虾白鳝都有。我靠在墙根,听他们一文一文的还价,那是我最早接触的生意人。冬至时候,漱珠桥旁有人卖鱼生,即捞、即放血、即切片。我隔墙跟他们讲价,讲好佐料,用绳子拴着装铜板的布袋丢过墙。不一刻,就有人将鱼生包好,混着蒜片、姜丝、葱白、香茅草,乱七八糟丢回来啧,比饭桌上摆好盘的菊花脍妙得多,也不知为什么唉,我连那切鱼的人都没见过。”
林玉婵靠在他怀里,被他说得都饿了。
他在这种大观园似的豪宅里度过童年,记忆最深刻的,不是吃过的山珍海味,不是房里那些价值连城的用具器皿,不是任何膏梁锦绣的细节,反而是每个孩子都经历的,最寻常不过的童年野趣。
所以在失去那泼天富贵的时候,他也不像大人似的落差巨大。很快就能拍拍伤口,重新站起来。
她入迷地问:“后来呢?”
苏敏官安静地笑一笑:“后来有一日,我睡觉贪凉,闹了肚子。奶娘怕担责,撺掇我告诉大夫,是因为吃到了不新鲜的鱼。我那时懵懂,又病得难受,便照说了。后来我在墙边,听到那小贩被官兵抓走,从此那墙下日夜寂静,再没听到过他的声音。”
林玉婵默然,转头看那面爬着花藤的围墙。
不问了。再讲下去,也只有各种大户人家的不堪事。
忽然,苏敏官余光瞟到什么,站起身,匆匆穿过一道月亮门,看着空地上一座连绵大屋,哭笑不得。
“谁把它盖起来的”
这是博物馆联票景点,牌子上清清楚楚,写着“苏家祠堂”。
苏敏官简直崩溃:“早就破败了,分成十几块卖掉,砖瓦都被人拆掉盖民房了呀!”
“很显然,重修过。”
林玉婵又是惊讶,又是好笑,细读景点介绍。
“始建于清道光年间供奉牌位,祭祀祖宗,以及作为家族学塾其独特的木雕工艺,集岭南历代建筑艺术之大成19年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年全面整修开放,从民间收集散落木雕,聘请专家顾问,修复翻新”
苏敏官抬头仰望,悄悄松口气。看来这祠堂被保护重修,是因为什么“木雕艺术”,不是有人要给他祖宗招魂。
不过,为了表示对主人家的尊重,祠堂还是按照老照片的格局,复原了原先的样子,当中密密麻麻地摆了牌位。当然并没有香炉纸烛,只是起个民俗展示的作用。
苏敏官带着客气的笑意,跟他那久别重逢的列祖列宗打招呼。
翻新过的牌位跟他大眼瞪小眼。
屋子两边竖了几块展板,煞有介事地介绍了梅州苏氏起源,以及这位广州十三洋行商总的家族履历。
也不知是谁做的考据,说这富甲一方的苏氏富商,代代耕读传家,轻财重义,乐善好施,礼贤好客,泽被乡里算是标准的“乡贤”。
苏敏官微微冷笑,一目十行地往下读。
但可用的材料不多,展板于是滥竽充数地贴了许多文不对题的照片:广州十三行旧貌、粤海关旧貌、清朝的商船、码头的挑夫、甚至不知谁家的小脚妇女
林玉婵细数他长辈祖宗的名字,对照展板,笑问:“真是苏东坡的后代呀?”
“花钱找人编的。”苏敏官坦承,“实际上可能是海盗。”
她大笑。
旁边几个参观的游客朝他侧目,大概在想,这哪来的懂王。
密密麻麻的牌位到苏敏官的父辈而止。展板上简略地介绍,苏家败落以后,子孙凋零,后嗣远渡重洋,成为海外侨领,积极参与国民革命斗争,为共和国的建立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