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刘拂的身体其实比看上去更虚弱些。 当她提起的那股劲松懈后,连着烧了七八日,再睁眼,昏迷前刚开的杏花都已落了。 按着老大夫的话,这身体先天不足,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病弱,小时候也没受过什么精心照料,再加上受伤前饿了三天,不小心走了背运,就此一命呜呼也是有可能的。 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知道,真正的刘小兰在数日之前,就已魂归极乐。 刘拂为早逝的少女一叹,对着来探望的春海棠恳求道:“姐姐,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我虽得新生,但也不能忘了生恩……” 见她神情哀切,春海棠微愣后,怒气滔天地打断她的话:“我还以为你是个明白的!” 春海棠的怒火来得太突如其然,刘拂眸光一闪,心知有异。 她也不追问,只在春海棠拂袖而去前拉着她的手,可怜兮兮道:“姐姐误会我了。” “我是想着,找姐姐借点银子,给亡人点盏长明灯。” 低垂的长睫挡住水润的杏眼,她紧抿着唇,可怜兮兮地紧拉着春海棠不放。 春海棠叹了口气,回身坐下:“要多少?” 想来她是误会自己要给亡母祝祷了。本意是给刘小兰祈福的刘拂并没有辩驳。 “一、一两银子吧?” 看着春海棠满是惊异的眸子,刘拂默默咽回了那句“一百两”。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曾经坐拥万贯家私,纸面年俸就有三百八十两的刘平明刘少师,再世为人才发现银钱是如此重要。 “我已是姐姐的人了,姐姐还怕我逃了不成?” 被刘拂亮若星辰的眸子注视着,春海棠莫名觉得脸上一热,咬牙应承下来:“定山寺的菩萨最灵,主持人极好,对咱们这些风尘女也一视同仁……待下月初一上香,姐姐亲自去帮你办。” 刘拂闻言微愣,一股凉意从脊背升起,喃喃道:“定山寺?定山寺?” 见她小脸惨白,春海棠也顾不得心疼银子,忙安慰道:“就是狮子峰下那间,你放心就是。” 被春海棠揽在怀中搓揉的刘拂苦笑无言,她哪里是担心这个! 定山寺乃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在本朝依旧香火鼎盛,不输鸡鸣、栖霞二寺。 可唯一的问题是,在圣上登基的第十二个年头,定山寺就被一场山洪冲毁了,直到自己救驾前仍在复建…… 所以她如今,到底身处何时? 而下一刻,刘拂就已知晓今夕是何夕。 春海棠为了岔开话题,福灵心至般将答案递到了刘拂手上:“心肝,你取的名字果真不错,与你的八字是大大的相合!”她从袖中掏出一张红纸,“你看看上面批的,‘厚德载物安享尊荣,财官双美功成名就’,啧啧啧,姐姐找人测了海多的命数,再没见过如此好的了!” 刘拂接过红纸,才看了一眼,设鸿门宴坑陷权相周默存替圣上夺权时,尚能稳稳托住茶盏一颤不颤的手,此时抖得如筛糠一般。 脑子里乱糟糟的刘拂深吸口气,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可惜没什么成效。 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古人欺她! 刘拂垂下眼帘,沉默地看着纸上的字。除了春海棠背出的那一行外,另一行写着‘建平三十九年、庚辰年二月初二辰时三刻生人’,春龙节落草,确实是绝好的命格。 今日是建平五十二年二月十八,此时别说是她刘平明,就连她祖父忠信侯刘昌,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她竟是回到了六十年前! “我的心肝儿,还头疼?” 刘拂回神,摇头苦笑:“劳姐姐担心了,没有的事。” 巧言哄走了春海棠,刘拂强撑起身体坐在简陋的书桌前,以指为笔蘸水快速地写着。 之前所有的计划,都在上一刻被推翻。 即便无法接受自己魂游六十年前这件事,刘拂也得承认,在已知后事发展的前提下,她未来要走的路将会平顺许多。 若说之前她想以一个妓子的身份平步青云,是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么如今,这份痴梦已经有了实现的可能。 除了圣上与祖父,再没人知道刘少师有过目不忘的神技。 她当年金榜折桂,受封翰林院庶吉士,因着在文坛中颇有些名望,第二年就被圣上提去修书,看遍百年来各色史料,对建平五十二年及之后的各地事宜,可谓烂熟于胸。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等风尘花柳销金窟毕竟不是久居之地。她需要好好谋划,在全须全尾脱身的同时,既要帮扶春海棠,又要挣出一份家业或名声。 不消片刻,刘拂已从记忆中翻出不少可用的东西。 新的计划,在一念之间成型。 人有底气之后,心情自然大好;心情好了,吃吃喝喝也放得开胃口。不消十天功夫,刘拂就将自己从面黄肌瘦,直吃到粉面含光。 更因她左邻右舍都是同期买进来的姑娘,哭哭啼啼与笑容满面,形成了鲜明对比。 莫说楼中的妓子龟.公,就连春海棠都被吓住了。 在秦淮河畔呆了二十年,从没见过谁家姑娘,进了楼子反倒欢欣非常的。 该不会是个傻的? *** 自身体不那么虚弱后,刘拂花了整整一日时间,将饶翠楼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同时摸清了春海棠的为人处世性情喜好。 各种传闻都向刘拂证明,她并没有看走眼。 那个女人,骨子里就藏着温柔。 不然仅凭着楼中姑娘的姿色,只要她能硬得起心肠,就一定可以赚得盆满钵满。可实际上,饶翠楼的姑娘只在楼中陪客,便是出门陪酒也绝不过夜。 至于堂会一类任由爷们儿耍弄的邀约,不论来请的是哪家,都会被春海棠寻个由头推拒。 因着这个缘故,当年颇有艳名的饶翠楼,才会在她接手后渐渐败落。 哪怕首饰衣裳都不如旁人,春海棠手下的姑娘,大多都真心爱戴着她们的鸨母。 毕竟与那个为了救夫,含泪欲将继女卖进军营的后娘相比,春海棠隐藏在娇媚下的慈心才是真的。 身在泥沼中的女人个个可怜,但人既然活着,哪怕前程渺茫,也还是要拼了命地活下去。 饶翠楼无力养闲人,被买来的姑娘注定要走上前人的老路。 哪怕亏名损实,春海棠也没逼着她们这批年幼的提前接客。不拘恫吓还是安抚,新来的姑娘们在这十数日里全部安生下来,琴棋书画行走坐卧之类的课程也逐渐开始。 而颠鸾倒凤之类的技巧,则要等来年她们再大些才教。 因着刘拂还在养伤,并没一起去上课。因此她能接触到的小姐妹,除了昏睡时搬到隔壁的另一个“心肝儿”,再没有第二个。 与“心肝儿”相熟,还是因为她有一天突然敲响了自家房门。 文静秀气的小姑娘紧抿着樱唇,满脸忐忑的站在门口:“碧烟,妈妈说……我可以来找你。” 刘拂虽不明所以,却也点头将人让了进来。 “是有什么事?” 小姑娘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双手递给刘拂。 粗糙拉手,枯黄沁墨。 刘拂不必细看,仅接过时双指一搓,就知这是最低等的竹纸。 可是时下纸笔金贵,农耕之家若想供出个读书人,常要合举家之力。 按着建平五十二年的金陵物价,这般劣纸最少也要四、五十文钱一刀。春海棠舍得买来给姑娘们练字,可见是花了大价钱的。 而她桌上的赤亭毛边纸,一刀则要四、五百个大子儿。 往日不屑入目的东西,此时已成了金贵物件。 得知自己懂文墨的事已在春海棠那记上了号,刘拂面上不漏分毫,边笑着请小姑娘坐下,边打开整齐叠好的纸张。 在她余光之中,春海棠的心肝凤眼睁得溜圆,写满了担忧。 倒是个爱学的孩子。这份认真,已值得人动容。 暗叹一声可惜,刘拂的动作带上三分谨慎,见小姑娘因紧张绷着小脸,不免生了逗弄的心思。 隔着桌子,刘拂前倾身体,笑道:“心肝儿,这纸上写的什么?” 小姑娘涨红了脸,嚅嗫道:“是我的名字……妈妈说让你看看,取个什么艺名好。” 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三个斗大的字,即便写的不好,但一笔一划都很是用心。 王月娇,想是她的名字。 嗯? 刘拂突然想起,曾在故纸堆中看到的秦淮名妓,一个难得脱出风尘还得善终的女子。 饶翠楼,望日骄,原来确有其人,而非白日做梦的穷书生虚拟杜撰。 她突然心安,连自己都不知道曾存在过的迷茫无措,彻底消失不见。 软下声音,轻声问道:“你觉得这个名字如何?” 不停点头的少女只知她莫名欢喜,却不知对面的人给予了自己多大的祝福。 刘拂嘴角含笑,拉着少女的手将人牵到身边。 随意地推开书案上满是墨迹的纸张,抽出一张干净的赤亭纸,饱蘸浓墨,挥毫而书。 “你看,这是你的新名字。”刘拂从后面握住少女的手,“我来教你写。” “这字真好看……” 望日骄愣愣看着,下意识地伸出手,抚上未干的字。 少女睁大了眼睛。她不懂什么书法,今日更是第一次习字,却也能看出眼前的字要比堂上师父的好上不知多少。 刘拂抓住她的手腕,看着沾满墨水的指尖,摇头失笑:“可千万别摸脸,不然就变成花猫了。” 待松开手后,去一旁水盆绞了帕子,递给她擦手。 望日骄擦着擦着,似是想起什么般,突然红了眼眶:“碧烟,你别怕,以后有我、有妈妈在,再没人敢欺负你的。” 在望日骄眼中,读书习字是一件极神圣的事。对沦落风尘的秀才之女,自然也充满了怜惜。 看着她恬淡平和的侧脸,望日骄心中又是暖涨又是酸痛。 自进楼中,虽有妈妈用心对她,但再也没感受到如此真切的关怀了。 眨去眼中水光,心中暗下决心的望日骄垂头看向桌面,目光很快就被之前挪开的那沓竹纸吸引。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字,垒成厚厚一叠,看起来像是书本一般。 见望日骄一脸好奇,刘拂随口道:“养病无趣,随手录点菜谱,权当练字。” 食色,性也。 美人在旁,美食在盘,才是快意人生。 刘拂挑起嘴角,微微一笑:“莫发呆了,来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