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刘庆与邓绥二人竟如此默契?刘肇心中的怀疑陡然而生。
赐个侍女给皇室宗亲本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想到刘庆或许私下与邓绥会面约定过此事,再联想起刘庆早在邓绥入宫之前便对她有过救命之恩,刘肇只觉如鲠在喉,可当着窦太后面前,委实难以与其对质,只好硬着头皮冷冷的应道:“既是清河王想要的人,朕自然会成人之美。”
素来举止淡定的刘庆竟然难以自抑的露出万分欢喜之色,立即跪俯在地顿首谢恩。
刘肇却神色清冷道:“此事朕会交由少府安排,清河王若无其他事,便速回封地吧。”
在他的语气中,曾经的兄弟情分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了君臣之间的生硬和疏离。不过,这样的态度刘庆这些年来早已习惯。最是无情帝王家,刘庆经常在心里苦笑着对自己说,陛下能容得下他这个曾经的太子,让他平平安安的做个富贵闲散王爷,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而此时此刻,所有的委屈和郁闷都抵不过即将抱得美人归的欢喜。
尽管老眼昏花,窦太后心里还是明镜一般,她敏锐的察觉到刘肇与刘庆二人之间早已裂开了无法逾越的深壑。
曾经,她比刘肇更加提防这位前朝太子,也更加凶狠的打压过他,可走下权力巅峰这些年,她渐渐放下了心中那些沟沟壑壑,当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当权者早已黯然离场。尤其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候,窦太后对刘庆愈发生出一些歉疚之意。眼前的兄弟二人,皆非她亲身所出,可她毕竟皆为他们的嫡母,故而对于刘庆的乞求,窦太后愿意尽最后一点力量帮助他,她也希望看到他们兄弟二人重归从前的情谊,如此这般,她便能够坦然去见章帝了。可窦太后又比谁都了解刘肇的秉性,这位年轻的天子,表面看上去温和而儒雅,实则心思深重且执拗,嫌隙一旦产生,怕是任谁也难再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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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连续三日,刘肇都未踏足安福殿,这对于数月来日日承沐圣恩的安福殿来说颇不寻常。不过邓绥忧心的并不在此,而是小娥的事。就在她忍不住要去广德殿面圣的时候,竟然等来了一道意外的圣旨。
寥寥数语言明将女婢左小娥赐予清河王刘庆为侍妾。
听到圣旨的那一刹,邓绥险些喜极而泣。当她满心欢喜的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娥时,小娥短暂的迟疑了一下,泪水紧接着涟涟而下。
是夜,待安福殿宫人们都已入睡,小娥独自一人走到院子里,倚着朱漆柱缓缓坐了下来。夜凉如水,漆黑的夜幕中闪耀着璀璨的银河,月光洒满了寂静的庭院。
对于这个地方,小娥又爱又恨。
生如浮萍,寄人篱下,半世漂泊。这里曾经是她当成家的地方,却也是险些让她万劫不复的地方。她在这里遭受过的凌辱,一幕一幕清晰的印在心底;身后人们的讥讽与嘲笑,一字一句永远都不能抹去。七天之后,她将永远的离开这里,带着再也没有机会消弭的仇恨,带着再也没有机会化解的不甘。
对于清河王刘庆,小娥无疑是有好感的,可究竟算不算的上爱,她并不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是她现在所能抓到的最好的救命稻草。
或许将来有一天,她还会重新再回到这里,回到这座充满着丑陋和罪恶的皇宫。等到那一日,她必要高昂起头,将那些曾经践踏过的人狠狠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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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日,是左小娥出宫的日子。
清晨,邓绥带着安福殿所有宫人,将小娥送出了安福殿,一路送至东华偏门。因为小娥身份低贱,入清河王府为侍妾,实则只是皇帝赐给清河王的一件礼物,所以只能从偏门出宫,且不能凤冠霞帔,而清河王府也只能派出家奴驾一辆马车前来接人。
尽管按规矩不能张扬,邓绥还是和秋蓉一起将小娥精细妆扮了一番。邓绥还从自己的珠宝匣子里挑了最好的金玉钗环,偷偷塞进了小娥的妆奁。
临别之际,邓绥百感交集。
记得孩童时候,稚气未脱的邓绥偶尔还会对母亲抱怨,为何自己只有一个天天舞枪弄棒的哥哥,却没有一个可以陪伴自己一起玩耍的姐妹。那日籣乐坊初初相见,这个美丽绝伦又楚楚可怜的女孩儿便让她倍生好感。这些年来,小娥陪着她一起疯,陪着她一起闹,从新野到冀州,一路相随。在邓绥心中,早已把小娥当做了真正的妹妹。
今天,终于是到了分离的时候了。出了这道宫门,邓绥知道想要再见一面如隔千山,她纵然不舍,纵然伤感,却也由衷为小娥找到一个好的归宿而欣慰。
萧瑟秋风中,小娥粉雕玉琢的脸上挂着两道浅浅的泪痕,既无喜,亦无悲,她的泪只为过去的自己而流。在道出最后一句:“姐姐,珍重。”后,她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邓绥目送着那架小小的马车,直到它彻底从长长的甬道上消失不见。忽而起了一阵秋风,吹起了夜里被风吹落的枯叶,半空中盘旋了两圈,落在了邓绥的脚下。
落叶是生不了根的,但愿小娥在那片新的天地里,能扎下根,生出芽。
马车徐徐驶出了东华门。在过了最后一道关卡后,小娥掀开车帘,回头望着巍峨的宫门,许久。
再见,皇城。
从此以后,天高路远,过往的爱与恨都埋在这里,她要开启属于她左小娥的另一个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