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了根长树杈,费了大力气将这人从河中心拽上来之后,我才知他是当朝首辅王平的独子王羡,中午头在凤沽河上游消食遛弯的时候意外落水,已经环城漂了半日有余。
我将被冻得哆哆嗦嗦生拽着我不撒手的王羡送回了首辅府,自此便也多了一叔一婶一干哥哥。
*
刚走到司天监门口,就听见我师父的怒喝传出。
我师父孙恪行,官拜司天监监正一职,脾气暴躁、性情严肃,平生三大爱好——观星、推运、骂人。
此刻就正骂人。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观个天象都能惹出事,我看我们孙家怕是往上三代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才能生得出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昨日日落是没见着风圈、还是没见着红霞、更或是没见着积水云?你居然同人说无风无雨、天将大晴?若不是官家大量,你如何还能好端端地在这待着……”
我脚步顿了顿,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地如常踏进大殿,扫了一眼殿中央正跪着挨骂的小师弟孙大有,心口哆嗦了一瞬便赶紧闪到了一旁,生怕被师父逮着波及池鱼。
然而那精瘦小老头还是盯上了我。
“应小吉!”他个子虽小,人也瘦的皮包骨头,可是中气却是十足。
“你今日怎么又迟了?”
我暗叹了一口气,脸上撑出一个笑容来:“我起迟了。”
果然。
劈头盖脸的骂声立马落了下来。
趁着师父不注意,我偏过头望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小师弟,二人颇有默契地同时抱拳,作了一个无声的口型。
“共勉。”
师父直骂了一炷香才住口,彼时的我抱着一摞书卷,已然累得腰酸背痛,也不顾旁的什么,直接就坐在了地上,靠着一旁的椅子休息起来。
直气得师父多骂了好多句。
骂完之后,他又开始闹头疼。
你说这是何必呢?
——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师父上楼休息之后,我走上前,将小师弟从地上拽了起来,熟门熟路地开始给他揉腿。
八岁的小孩,师父时不时地就让跪,也是真狠得下心。
“你昨日给师父推演气象又错了?”我边将他的裤脚挽到膝盖处边开口,又从主座边上的小屉里熟门熟路地摸出一瓶跌打酒来。
“嗯,”我大有师弟瘪着一张小脸,颇为委屈,泪光盈盈地看我,“师姐,我真不是这块料。”
你师姐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块料,可谁让你是你爹的亲儿子。
司天监监正家的独子连最基础的历法口诀都背不会,我要是你爹我也得气出毛病来。
——可我也不能撺掇这百年术数世家的独苗苗改行啊。
于是我转了话题。
“昨日突然叫你观气象,是为了什么啊?”
大有答话:“今儿个靖远侯爷班师回朝,官家让咱们司天监报上沿途的气象好教驿站迎接的车马早做准备,我昨夜看错了天象,听说今晨赶路的时候,大军在京郊淋了雨,险些误了回朝的时辰。”
“嘡”地一声,跌打酒的瓷瓶落地,乌黑的药酒撒了一地。
我从愣神中反应过来,连忙从边上又拿了块抹布出来。
我低着头,细心擦拭这殿中大理石砖地上的水渍,半晌之后,终于再开口。
“你刚才说,靖远侯的大军今日回朝?”
“嗯,”大有乖巧地点头,一脸憧憬地开口,“侯爷将西狄敌军赶回了老家,不仅收回了前朝被占的七座城池,听说还占了一大片西狄的草场绿洲,可威风了。”
我有些好笑:“你也想上战场当将军?”
他瞥我一眼:“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想着上战场杀敌立功的?”
我嗤笑一声,用力捏了捏这位大丈夫红肿的膝盖,引得他惨叫连连。
过了一会,我又装作不经意地开口。
“大军何时进城?”
他琢磨片刻:“估摸着这时该差不多了。”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殿外忽然传来悠远又振奋的号角声。
我立刻站起身来,扔下大有师弟,往楼上跑。
司天监是全京城最高的楼宇,足足有七层之高。我提着裙角噔噔噔地往上跑,惊得殿里当值的师兄师弟们纷纷侧目,从书卷中冒出头来。
我没管旁人,只径直冲到了顶层的露台。露台正中立着一座巨大的浑天仪,很是碍事。我绕过浑天仪,贴着栏杆,小心翼翼地在踮起了脚往远处望。
午门前,有车马蹄声。
我见着那足有数里之长、延绵至京城门口的甲胄士兵之中,有一袭白衣格外显眼。
他高高立于马上,行在军队的最前方,身形昂立,如一块白玉无瑕。
他是晟朝的靖远侯爷。
谢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