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巴掌的气,到夜半了也还没消。
应院首就是话本子里那种浑身酸气的文人。信奉圣贤书里有千钟粟、圣贤书里有车马簇簇,圣贤书里有黄金屋、圣贤书里有颜色如珠。
他一生正直清白,对别人要求不低、对自己更是严格。为此在官场上吃了不少苦头,却仍我行我素、从来不稀得改。
在应院首的眼里,凡事非黑即白、好坏美丑泾渭分明——而我与王平,显然都快在浑浊污糟的渭河里泡胀了。
而好死不死,身为亲生女儿的我倔得与他毫无二致。他骂了这么些年,也没见我服软。
我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到了半夜,直到肚子都开始咕噜。
想着今晚上我连饭都没吃完就被气回了房,我便叫来即鹿,给我搬到了院子里,顺便从厨房弄来了一块不知道为什么被剩下了的枣糕。
今夜是十六。
我躺在院中的躺椅上,看着绀青色的夜幕中那一轮明月,伴着清风,枣糕吃得身心舒畅。
此时已近三更,估摸着周围的人家都已然入了眠,四周宁静得很,倒是有了几分惬意。许是因为下午睡饱了的缘故,我精神得很。
直到——
耳畔传来了埙声。
这埙乐声苍茫古旧,沉沉地沁了浓夜里的孤寒探进我的耳朵里。
我自来没什么赏乐的天赋,小时候我老子为了陶冶我的情操、培养我的性情试图让我学琵琶。
结果我看错了坊号,误入了琵琶师傅家隔壁街的白云观。
——然后迷迷糊糊地跟着一群小道士学了一课京房十六卦变。
等到我老子发现我一直没去琵琶师傅那报到的时候,我的易经都能倒背了。
这样一琢磨,还是我老子亲手给我送上算卦这条不归路的。
说回隔壁的谢阆正在吹埙这件事。
哎,我为什么能知道是他吹的埙呢?
——因为这厮就站在我院子的院墙上。
白衣飘飘,夜风萧萧。我抬起头,就见到谢阆手执陶埙,眼眸低垂,乐音在耳畔荡漾。
彼时明月就挂在他边上,将他的轮廓照得朦胧又出尘,仿佛是我年少时的梦。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他高高站在那里,离我很近。转过头看我的时候,像是在笑。我恍惚了须臾,连嘴里的枣糕都忘了嚼。
半晌之后我缓缓从嘴里吐出了一个巨大的枣核。
“拿我的弹弓来。”我低声吩咐。
我管他如今到底是生了什么毛病,反正半夜站在姑娘闺阁的院墙上,就是欺人太甚。
我半眯了一只眼,将手中的枣核放在两指之间,拉起了皮绳,对准了谢阆的……膝盖。
打人不打下三路,那还有什么意思。
话想到这,我却走了岔——膝盖算是下三路么?
不管。
我甩了甩头,先打。
可就在我这手上枣核将出欲出、谢阆下三路难逃一劫的时候,原本寂静的春江月夜忽然躁动起来。
噼里啪啦的杂响和喧闹的人声远远地窜进我的耳朵,谢阆的埙声停了,我也下意识地转向声音的来源。
眼睛刚瞄到远处天际明明灭灭的火光,手上的弹弓却没注意失了控,枣核飞射而出。
哗啦一声。
谢阆的埙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