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的玄烨五十有二，明夷四十六，之前从未见过一根白头发，如今却有了。果然是老了啊！

“我早就有了。我一直想与明夷白头到老，如今算是如愿以偿。”明夷的容颜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若不是这两年悲痛过度，又怎么会早生华发？

玄烨伸出手轻轻的摩擦着明夷散落的白发，同时甩过头，用另一只手拿过他的辫子，凑到明夷的面前道：“你看我也早就已经白发横生，你这几根和我比起来差得远了。”

当皇帝的人操心的事情太多，而且很多事都只能自己一人承担，不能和任何人提，也不能跟任何人说。

一个人熬着忍着，承担巨大压力多早生华发不过是在正常不过的事。

明夷记得很多人说过，当一个男人发现你有了白发的那一刻起，或许从心里舍弃了你。

眼下看着玄烨的神奇，没有一丁点的嫌弃，反而为了安慰明夷，连自己的白发也亮在明夷的面前，急于向明夷证明他也老了。

“是啊，我们都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像外祖母，姑姑，福全哥哥，常宁，苏嬷嬷他们一样那么大病一场就离去，人的性命就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击。活着的时候应该珍惜活着的每一刻，尽所能的高高兴兴。”明夷如此的说着，玄烨露出了一个笑容，不难看出他心中的欢喜，明夷能够想开，对于玄烨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他是多么害怕明夷因为身边熟悉的人，那些让她放在心上的长辈，一个个的离她而去，明夷会走不出那些悲痛，深陷其中而把自己困死。

“皇上好好的调养身体，不必为我担心，比起我来，外面的朝臣都在等着皇上。”明夷也听说了，玄烨这些日子以来谁都不见，不管是太子也好，朝中的重臣也罢，都一概不见。

如此一番作为自然引得人心惶惶，谁都害怕玄烨会不会突然有个万一，虽说大清已经有了太子，也不代表太子将来也能够顺理成章的继承皇位。

皇帝如果没有准备妥当的情况下，一切皆有可能发生变故，而这样的变故都是让人诚惶诚恐的。

“只是觉得太过闹心，所以干脆放一放，让他们在这个时候好好的冷静冷静，也让朕可以看看，究竟现在有多少人盼着朕死。”玄烨的确生病了不假，却也是有意不见任何人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看看，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候，有多少人想要他死。

明夷对于这样的事不发表任何意见，皇帝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考虑一个问题，那就是当他活着的时候，当他只是生病的时候，究竟都有什么人想要他死。

当他看到身边的人不断的离去，玄烨也会对死亡产生恐惧，但在这样的恐惧之下，也开始积攒着怒火，想要玄烨死的人，玄烨定会一个都不落的记着。

“你好好休息，我陪着你。”玄烨看到明夷眼下的黑青，虽说明夷这些日子一直昏睡，但显然也不安稳，沉睡中的明夷，额头尽是冷汗，咬紧牙关更是尽显痛苦。

玄烨也想过帮明夷承受这些痛，却又明白如果明夷自己走不出来，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出来。

“刚刚听到宝儿的哭声，忽然觉得不应该一味的沉浸在失去之中，而是想想这些在乎我的人，我承受过的痛苦，我不希望亲自让他们尝试。”明夷这样告诉着玄烨也是将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清醒过来的原因说出来。

微微一动后，玄烨接话道：“如此说来，我早该在你面前哭一哭，让你知道我有多么不想你离开我，这样你就会早早的醒来。”

明夷听到这话仅是莞尔，并不能确定的，玄烨就算在她的面前为她哭，她又是不是会有同样的感觉？

“不必你说，我也知道你的意思，这番话不过是我顺口而提。”明夷的表情，玄烨全都看在眼里，当然也心里有数，他的哭未必对明夷有用，此一番话，仅仅是因为他想让明夷醒来，能够让明夷清醒过来的办法无论有用或是没用，玄烨都会愿意试一试。

“睡吧。我该去见见他们了。”玄烨看到明夷醒来，心中最大的不安得以消除，因此在这个时候决定去见一见，在外面一直等着他的朝中众臣，还有儿子们。

这么多日子晾着他们，多少人的心中生起不安，玄烨也想看看自己突然的出现，究竟是让他们惊喜，或是让他们恐惧。

明夷看到玄烨眼中闪过的冷意，终究伸手道：“若是不急，陪我睡一觉再去吧。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这一刻的明夷说不出心中是何想法，只是觉得玄烨太过可怜，身为皇帝就算生病了，还要考虑那么多人的想法，防备着外面那些人，或许会趁他生病的时候做出对他不利的事情。

既然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明夷就想让玄烨干脆什么都不想，就安安静静的陪她躺一躺，或许这样能够让玄烨心中的努意得到缓解。

明夷的手在这个时候握上了玄烨的手，“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纵然天塌下来也不在乎这一时。”

玄烨既然早就做好了准备，断然不可能会因为这么一个晚上的功夫就前功尽弃。

“好。”明夷很少对玄烨提出要求，而一但明夷说出来的话，玄烨根本无法拒绝。

罢了罢了，这些人暂时放一放，比起他们的算计，这个时候明夷对于玄烨的需要更是让玄烨无法割舍的。

玄烨扶着明夷棠下让身边的人都退下去，两人和衣而眠，玄烨一直握着明夷的手，舍不得放开。

明夷的确是累了，又或是药效上来，很快沉沉的睡了过去，玄烨的目光一直落在明夷的脸上，望着明夷平静的面容，一如既往熟悉的眉眼，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渐渐的得以平复。

没有关系，就算所有的人都离他而去，至少他还有明夷。纵然全世界的人都在算计着他，至少还有明夷。

没有人知道明夷对于玄烨来说是多么大的安慰，有明夷在玄烨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一个人，而不是仅仅只是一个帝王，一生都要在算计和被算计之间活着。

或许是因为明夷的病情好转，让玄烨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第二日醒来，玄烨的精神比起之前来可见好了许多，再不复见病态，纵然是昨夜让明夷感觉玄烨看起来苍老些的面容，也恢复了精神抖擞。

“皇上是趁我熟睡的时候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吗？”明夷还是觉得身上没有力气，所以仅仅是坐在榻边看着身边的人给玄烨穿衣，看着玄烨精神的样子，明夷将心中的困惑问了出来。

玄烨眼睛都不眨的盯着明夷道：“你就是我的灵丹妙药。”

明夷说那么让人想歪的话，皇帝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人。

“此话皇上往后莫要再提，以免引人误会。”明夷可不想被扣上一顶蛊惑皇帝的罪名。

玄烨不以为然，挥手让身后的人退下，走上前去摸摸明夷的脸，“虽然身上没有力气，还是出去多走走，你也知道身体不好更应该多锻炼。这些年你懒惰了，骑术射箭都放下的七七八八，等到天气好些，我们一起去骑马射箭。”

这两年明夷一病再病，吓得玄烨不轻，玄烨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应该拉着明夷一起锻炼身体。

“木兰秋狝。”明夷立刻明白了玄烨所指的意思。

这么多年，就算平定了噶尔丹之乱，但是准噶尔部依然蠢蠢欲动，玄烨为了和蒙古往来亲密，每一年都会在木兰举行秋狝，在那样的地方演习练兵，也趁此机会让八旗子弟都不可忘了祖宗的本事。

可是木兰围猎举行了十余年，明夷却一次都没同玄烨去过。

“的确。明年无论如何你都要随我走一趟。以前你是天南地北都想去，为什么这么多年却一直懒在畅春园，里哪里都不想去？”玄烨还记得之前明夷最不喜欢的就是待在紫禁城，可是自从南下回来之后，明夷反而不太喜欢出门。

“因为想看的风景都看了，像随皇上出行这样的事，既劳民伤财，看到的又都是各人故意造就的场景，何必要去。”明夷要看到的是真实的画面，而不是有人为了讨好皇帝刻意塑造的，那对她来说并没有任何的益处，自然不如不看。

玄烨是又被明夷无声无息的扎了一刀，“难道你想和我微服出巡？”

“不敢不敢，皇上若是微服出巡，怕是要惹得天下大乱。我若有想看的风景我自会去看。”明夷想做的事到现在为止也没几样做不到的，玄烨用不着为了明夷煞费苦心。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明夷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讨论明年的计划，明年的事明年再说。

玄烨一想也对，谁知道明年的时候明夷的心境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好好休息，用完早膳之后出去走走，不能再一直待在屋里。你也说了不想让宝儿他们担心，那就赶紧好起来。”玄烨其实很庆幸宝儿的哭声能让明夷清醒过来，虽然玄烨很妒忌宝儿在明夷心中的分量既然比他还重，但只要明夷能好怎么都好。

明夷应一声知道了。玄烨这才出去召见重臣议事。

对于一个据说病了多日的皇帝却精神抖擞的出现，明夷完全可以想象那些暗怀鬼胎的人在看到这样的玄烨时，会是怎么样的震惊。

朝堂之上的是玄烨能够牢牢的把控，用不着明夷多思多想。只要在这些事情里，胤禛能够一直保持清醒，永远的记住太子还是太子。皇帝，只要还健在，就算传出病重的消息，只要一天没有出事，皇帝还是皇帝。

别的人是怎么样的心思浮动又是怎么暗中布局，那些都和明夷没有任何关系。

宝儿一大早就跑过来，也是记挂昨天说过今天要来看明夷的，是等见到明夷的确精神好了许多，背剪双手，装着小大人模样的煞有其事的点点头道：“祖母真听话，病果然好了。”

明夷正让人梳妆打扮，准备出去走走散散步，宝儿这样小大人的样子逗着明夷笑了，冲宝儿招招手，“一会儿我们出去散散步。若是能碰见你阿玛，正好让你阿玛好好地说说你，小小年纪老气横秋的，连我都敢教训。”

“我才没有教训祖母，我是提醒祖母一定要照顾自己，阿玛若是知道定然会满心欢喜。”宝儿的嘴皮子很是利落，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不仅认为自己念叨明夷无过，反而有功，倒也清楚大家对于明夷这些日子卧病在床的担忧。

“阿玛想来看祖母，可是皇祖父不同意，阿玛都急了。”宝儿还想起这事，控诉的指责玄烨，“皇祖父真是过分，不仅不让阿玛来看祖母，也不许宝儿来。昨天我哭了好久七巧嬷嬷才让宝儿进来的。”

一脸的怒意显露出对玄烨的不满，宝儿道：“祖母要教训皇祖父，他们都说只有祖母敢骂皇祖父。往后要让皇祖父记得，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不许拦宝儿，不让宝儿见祖母。”

小孩子家家的，理论一套接一套的。握紧小拳头，希望明夷能够站在她这一边。

“这可不行。那可是你皇祖父，祖母可做不了你皇祖父的主儿。”明夷虽然想把宝儿养得自信，却不能自大。

“你皇祖父是这大清的天子，而且这件事你皇祖父自有他的考量，不让宝儿来看祖母，宝儿如果真的想来看我，就应该想办法说动你皇祖父，而不是因此而怪责你皇祖父。”一味的只是怨恨别人的强势，而不是想办法的解决问题，这对宝儿来说不是一个好的想法，明夷得给宝儿捋一捋。

“你看就连你阿玛都要听你皇祖父的话，祖母虽然与你皇祖父据理力争，却不敢骂你皇祖父，你几时见过我骂你皇祖父了？”外面的流言蜚语怎么传的明夷倒也知道一些，不过因为玄烨没有放在心上，明夷也少管。

可是这样的话传到宝儿这个孩子的耳朵里，在宝儿的心里就显得明夷比玄烨还要强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玄烨这样的人最不能允许的就是有人挑战他的威信。

皇帝的权威最是至高无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在玄烨的面前耀武扬威。

明夷可以据理力争，因为有些事的确是玄烨做错了。却不代表任何事情明夷都要和玄烨争执，甚至像宝儿说的那样当面责骂玄烨。

就算明夷真的想骂，说出口的话，也只能是讲道理，而绝不能有任何骂人的语气。

宝儿想了想明夷和玄烨的相处，其实确实没有看到过明夷骂玄烨的场景，就算两人之间你来我往，也是各说各的道理。

“外面的人怎么传话都不比亲眼所见，宝儿得记住，不要听风就是雨。话要听却还得多思考，人长了脑子就是要多想，若是不想就会变成傻瓜，宝儿想要成为傻瓜吗？”明夷哄着孩子引导宝儿思考。

傻瓜这样骂人的话，宝儿当然知道，连连摇头，“不要。”

“那就要懂得多思多想，千万不要被外面那些人说的话所左右。还有，你皇祖父是大清的皇帝，手握生杀大权，这天下的人都要听你皇祖父的，所以不可对你皇祖父不恭敬。方才你与我说的一番话，不许再和任何人提及，记下了吗？”明夷叮嘱宝儿，难得的严肃。

宝儿胆子的确很大，但是现在明夷板起脸，宝儿马上郑重的道：“祖母的话，我都记下了。那若是祖父做错了事，宝儿也可以像祖母一样据理力争吗？”

这是想向明夷学习吗？明夷道：“若是宝儿有理，自然可以。”

听到这话，宝儿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那宝儿要和皇祖父据理力争。为什么皇祖父可以看祖母，我和阿玛就不可以？难道皇祖父担心祖母的安康，我们就不担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