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那天, 冯灯回青合科技不久,季源洲见了欧圣广。 欧圣广此人现年三十五,与季源洲同岁,是扬帆训练中心招聘的经理人之一。为人心细如尘,多年前跟随周川南征北讨过,得到信任。 他剃平头,但终年爱戴渔夫帽。 欧圣广赶来一院之前,正在和陈默聊天。吓了一大跳,却绷住了表情,甚至劝陈默在这阳春三月和老姐妹去南城旅游。 鸡鸣寺的花不是都开得盛吗?鼋头渚也是。反正高铁便捷,她们那个年纪的可以无票乘车。 陈默本是个逍遥的人,听言觉得有理,倒是咋摸出欧圣广的怪异之处,用第六感猜出训练所里出了事。 换作从前,这位老太太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可陈帆去世以后,获得的唯一经验是这个——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便多插手。 于是假意看不出来,还听欧圣广介绍了几个团,高高兴兴找老姐妹去南城。 季源洲听到这里,点点头:“这样很好,外婆年纪大了,喜欢教人帆船是一回事,操心这种管理层面的漏洞,却又是另一回事。除了徐姨他们……” 他是要问有没有壮年陪同,以免出事故。“有的有的。”欧圣广陪同季源洲坐在江袁的手术室外, 瞧一眼季源洲白大褂的打扮,也知他稍后事忙:“老太太那边,我和旅游团的人说好了。这个不用担心。其实我也看出来老太太有点怀疑,怀疑训练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她愿意让你我处理,她是如何精明的一个人,身负盛名。” “只是……”欧圣广扶了一下灰色的渔夫帽,眼往手术室看:“江袁恐怕这辈子在业界是不能迎帆了。” 穿白大褂的季医生眼皮跳了下,也望过去:“她是先天性心脏病吧。训练中心一直瞒着?” 欧圣广说:“不,其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她有心脏病。她是最早出名的训练选手,只一点十分奇怪。” “论帆船技巧,训练中心里无人比得过她。哪怕是职业选手都少有能敌对的。可自我入行以来,从未见她参加任何职业联赛。” “那她怎么出名的?” “直播。” “现代社会,从前博客,现在直播。圈子里的人,输赢胜负兵家常事,谁有本事,未必是一两场比赛论定。扬帆有很好的业余赛传统,这个她会参加。战无不胜。” 话音落了足足有三十秒。 走廊里才响起欧圣广对面人的声音。 “她是你们训练中心的王牌学员,人已经在救了。一切和所有普通病人一致,后续的照料,你们的事。” 季源洲不懂——现在的人,也和过去的人一样吗?明知这样会死还玩帆船。 周川是扬帆的创始人,一早下过令不接受心脏病患者。 江袁倒是个例外。谁开的例外? · 季源洲其实最开始时对扬帆训练中心没有多少感情。并不是因为他薄情,实在是,两年前,他才知道这么个地方。 当初他从季家逃走以后,鬼使神差去了京都远郊的一个山村。 按照脑海里不清晰的记忆,找到了陈默。 彼时陈默正守着老宅,似是等他回来。正在摘菜的老太太看见他,手中的东西都哐啷落地:“源洲!你又回来了?” 又? 他问陈默:“这里是哪里?老人家你又是谁?” 陈默说:“这里,陈家村,我是你外婆。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可这里是自己跑来的,应该…… 当时他看了眼陈默,觉得老太太应当没有骗人。 于是喝着陈默给的白开,把一年的囚禁生活告诉了她。 老太太气得几乎当场要昏死过去,一通电话叫来了周川。 自那一日,季源洲才知道。 眼前的老太太是体坛过去的风云人物,而当时的奥运冠军是周川,也是她的徒弟。 季源洲彼时已有了打算,没让周川真的插手,只是自己去报了警。 可惜结果啼笑皆非——人到了警局,季洵解释,什么摄像头,这都是为了保护季念而设置的。 再去查他的房间:原本那些摄像头的痕迹遍寻不着。 季洵当着警察局的面说:“这是我大儿子。是家庭矛盾。” 当时京都首屈一指的脑科专家是专业和可信的代名词。 季源洲? 是谁? 谁在意。 回想起过去,下了手术的季源洲在扬帆训练中心的攀岩墙上,内心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难受。 欧圣广在下面看着他:“季医生。” 他手一松,沿安全绳滑下来。 “怎么了?”汗如雨下,男人熟稔地解开安全绳。 欧圣广摸了下渔夫帽,眼落在季源洲身上。 很是疑惑: 当医生的,却有一副极为优秀的锻炼身材。他如今穿着工字背心运动的样子,骗人说是运动员都有人信。 和市面上的奶油小生太不一样了,又和有些文质彬彬的医科大夫很不同。怎么说? 男人。 对,这个人很男人。 “哦。”欧圣广把手机给季源洲:“周教练来的电话。” 周川? 季源洲抬手接起:“周叔叔。” 那边周川拿起地上的矿泉水:“是这样,我有点担心你那边的情况。听说你又和两年前一样了?拼命锻炼?”两年前,自他梦中出现冯灯的身影以后,心中就常有难过和愧疚交加的感觉。 那种思念、难过、愧疚,却找不到一点线索的煎熬,令原本就喜欢锻炼的季源洲养成了个坏习惯——拼命锻炼。 他像个没有过去的幽魂,情感只有入口,从无缺口。 他用毛巾擦了下汗:“没有。这次没这样了。只锻炼了一小会儿。” 又顿了下,说:“有她在,我要更自律。坏习惯能够克制的话,自律能力就越强。” 诚如真相,他没有来路。不知过去发生什么,看似糟糕的是被困了一年。但这一年的记忆并不连贯。 季洵每次带他去了什么地方?经历了什么?回来为什么又不记得什么。 很多东西,他并不害怕。 只是不知道这副身体究竟算不算得上健康。 他curb(控制)得好,万一将来…… 他可以保护她。 周川放心了下,又提起另一件放心不下的事:“我听说……江袁去找你了。下跪请你对外撒谎,证明她没有心脏病。” 手中擦汗的动作一僵,季源洲看了欧圣广一眼:“我到那边去一下。”他指了下侧门,然后擦身而过。 到了地方,咳了声:“对不起,周叔,这件事违背我的原则。” “我知道……”周川在电话那头低了下眉:“但算我求你。” 季源洲神色一凛,冷了一寸:“周叔叔,为什么?你不记得你的身份了吗?这会毁了你我。” 电话那头静默了许多秒,最后传来熟悉的嗓音:“对不起,源洲,只是我又想起了以前……以前你妈妈没有能得到的,现在有一个跟她经历这么像的,我只是……” 怜悯又牵挂。 他都懂,但这么看来,周川也是才知道江袁心脏病的事的了? 一手遮天算不上,但扬帆是周川的产业。 谁瞒的? 眼底浮起一阵精睿,季源洲脑海中闪过季家的几张面孔。可又不对,饶是他们再厉害,如今他有实力与那位平分秋色不说,他们的手也伸不到这里。 “周叔叔,媒体已经发了通稿。如今不是江袁一个人的事,无论她最终如何,要命的是扬帆。” 帆…… “我虽然恨那个人,但她毕竟是我的母亲。你以她名字开的产业,守了这么多年。我有义务替你解决……”何况,这是外婆最爱的地方。 周川在季源洲的声音里挂了电话,他清楚:源洲这孩子,哪里是恨陈帆。 只是。 把那么小的他带走的人是她。纵使不记得前尘往事,他都有一种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的悲伤。 那股恨几乎不需要记忆,就很明确。如同对冯灯的爱一样。 季源洲挂了电话,坐在房间里,头往背后的换衣柜上靠。 妈妈…… 是因为你把我带走,让我没有你的爱,缺少外婆的爱,所以我才有这种极大的恨意的吗?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是一个女人扬帆起航,意气风发。下一个画面,她也捂住了心脏,吃下了心脏病药。 母亲,是那个从前的人。 恨,大概是——不理解,你明明身负重病,却坚持扬帆,害我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