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望月的人是什么心情,月只是如往常一般,慷慨地向人间赐予它皎白的光辉。 很多年前,同样的月上中天,其他师兄弟都醉倒在了家宴上,一贯冷静自持的师兄不过喝了几杯,就面生红晕趴在了桌上,反而是被师姐灌了许多酒的他,还能勉强保持一分清醒。 正意识朦胧着,身侧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华城一个激灵,醉意消散了大半。他转头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只见师姐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沾着夜间凉气的青石地面上。 华城心里嫌弃,手上还是不由自主的将她捞了起来,准备将人放回椅子里。 她睡得极深,对自己掉到地上一事无知无觉,在椅子上坐好后,就头一歪,倚在他还未收回的肩膀上睡得安然。 华城身子一僵,顿时连目光都觉无处安放。 月夜下,她的睡颜恬静,一改白日张牙舞爪的姿态,显得格外柔美可人。 夜间的山风带着些许凉意,一下又一下,树的枝叶被吹得不停摇动,她脸上的树影也跟着一晃一晃。 他怔怔地望着,不知自己究竟是想看着树影,还是借着树影,去凝视面前的姑娘。 那晚的月色和今日一样好,他心神一乱,不知怎么,后来,唇就贴在了她额上。 华城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上面似乎还留着他不小心撞上她额角时的疼痛。明明是些早该褪色的经年旧事,记忆却还鲜明如昨。 回到屋中,他又执起笔,在另一张纸上重新勾画。树影,院落,桌椅,月光,记忆中的场景一点点重现在纸上。 工笔画的绘制过程极为复杂,要想完成,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因而,他堪堪勾好轮廓,就搁了笔,睁着熬得有些发红的眼睛,洗漱歇息去了。 纸张上,院落的轮廓依稀可辨,显得格外宁和温暖,仿佛绘作者对笔下的一切都灌注以无比柔软而美好的情感。 昔日的场景能够重现,那么,人呢?他能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毫无芥蒂的唤一声“师姐”? 翌日比武结束时,慕容先执意要拖着他在城中游览,说是陪他散心。华城推脱不过,只好应邀。 因为武林大会的关系,这几日青阳城的夜晚都格外热闹,城中各处张灯结彩,小摊小贩们在路旁挤做一团,贩卖着各种玩意儿和小食。 他素来不爱在人多的地方久留,近来心绪又极不平静,见此情景,心中难免烦闷,只觉此地吵闹不堪。 那些无关之人的热闹,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慕容先见他一副不耐烦的神色,没有多说什么,仍然拉着他四处闲逛。 待到他们步至护城河边时,慕容先被河中漂浮着的各色造型的花灯迷了眼睛,便招呼着他向街道对面,卖灯的小贩那儿走去。 华城的满心不愿,在看到摊位前站着的身影时化为无踪。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一眼便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司马丽苏正站在小贩面前,满脸纠结的望着摆出的花灯,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碰碰那个,像是在犹豫究竟买哪一个才好。 她还是这副样子。 华城露出微笑,心中的千思万绪在看见她的一瞬,都被尽数抛诸脑后。他情不自禁上前,想要离她更近一些。 师姐。 她的面容是如此鲜活而生动,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他眼前,不是梦里的幻影,也非这几日的遥不可及。 师姐。 他一步步向路的对面走去。 “苏苏,水晶荷叶糕买回来了,趁热吃吧。”汤亩酥从街道的另一边走过来,笑道:“这家做的糕点清香软糯,入口生香,你一定会喜欢的。” “谢谢二师兄啦!帮我排了这么久的队。”司马丽苏接过糕点,开心的道谢,笑颜如花灿烂。 “无事,只要苏苏喜欢就好。”汤亩酥摸了摸她的头,脸上的笑容宠溺。 他的步伐顿时僵在了原地。 男人温柔体贴,姑娘活泼娇憨,好一对金童玉女,看着真是……般配极了。 隔着嘈杂的人流,华城并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两人举止间的亲密之态还是让他格外不舒服。 他脸上的微笑淡下来,心中刚升起的那一丝愉悦也落了回去。 不想再看他们二人一眼,华城转身,拂袖而去。 “阿城,等等我!”慕容先看了一眼不远处谈笑的两人,摇摇头,连忙跑了两步,跟上华城的步履。 “河灯也没什么好赏的,阿城可是乏了,不如……” “笑语盈盈暗香去。无事,继续逛吧,你还想去哪?”华城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从护城河向东走,右手边第三个巷子里,有一个小酒馆,虽然店面不大,屋子也有些破旧,但那里的酒,滋味堪称一绝,小菜也算可口,你看?” “玉壶光转。便依你所言。” 慕容先所言不虚,这里的酒的确有股特别的味道,不似江南的清冽绵长,这里的酒满是北方的感觉,厚重而粗犷。因为店家酿制的并不精细,一口咽下时,舌尖还绕着些许高粱的余味。 没有仔细品味的心情,华城一杯杯往肚子里倒着酒液,灌酒的架势仿佛和自己有仇一般。 慕容先也不理他,在一旁悠哉地吃着小菜,不时喝两口酒。他和华城并不是关系极好的密友,彼此慢慢熟稔,也不过这两年的事情。华城对感情一事过于着相,本不是好事,身为朋友,他自该劝阻一二。但有些事,说也无用,点破反而让人尴尬,不如给彼此都留一分情面。 今日饮过这酒,一切就当不曾发生。他不曾见过华城失意的神色,那些苦闷和怨怼,想必华城也不想和任何人分享。 当花间派的门人依着慕容先的消息寻至此处时,华城已醉伏在桌上,发觉有人来搀扶他,便小声喃喃道:“师姐……” 痴儿。 慕容先目送着他离开,眼中流露着几丝怜悯,人世中,痴情的人总是更容易为情所伤。将痴慕倾付的越多,心中隐藏的情感就越是畸形,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