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朝歌鸟到堂庭山山脚下时,守仙知风已经等在那里。 天阴的有些厉害,山脚下起的风里尽是潮湿的泥土气息。 知风本来赶着过来迎如故,走近之时,如故身旁的风息忽然打起了转,而后一身木灰色古袍的荣桓,散着黑发,凭空出现。 如故一愣,脱口道:“我都加固了山上的结界,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荣桓将带着白玉扳指的左手背在身后,也不答她的话,只皱着眉,道:“话都不听完,转身就跑——你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方才在永夜城里,如故的坐骑朝歌鸟忽然出现,连睡着的荣桓也被吵了起来。 接着延维匆匆来报,说是魃族族长荀矢病重垂危,情况不妙。 荣桓看如故焦急,上来还没能问清楚,她就骑着朝歌鸟跑了,他便只好随后追了过来。 永夜城魔尊荣桓突然出现,知风登时便多了两分警戒之意,他闪身过来如故身边,道:“君上。” 如故却也顾不了太多,向知风道:“怎么回事?” 知风便道:“回君上,泽盼姑娘回来了说要见君上。我们说君上不在,她却不肯信,跪在磐园外面不肯起来,已经快一天了。” 如故道:“泽盼?她说了什么吗?” 知风一脸茫然,摇了摇头。 如故抬脚便要往山上磐园里去,知风却又道:“君上!” 如故转头看他。 知风顿了顿,方道:“刚才,白虎神尊来了,刚刚往园子里去了。” 如故的神色,不知是讶异还是其他,下意识转头看了看一旁的荣桓。 荣桓的下颌抿的有些紧,但神色却无异样。 如故便对荣桓道:“你回去。” 荣桓仿若没听见,只是道:“不是急事么?还不上去?”而后径自便往前去了。 如故无法,只好跟在他后面往上去了。 转过一道密密的三珠藤架,不远处就是磐园的前门。 如故前脚刚踏出去,荣桓便把她拽了回来。 如故皱眉,道:“怎——” 话没说完,就听见了说话声从磐园门口传来。 如故一顿,悄悄拨开珠藤,向远处窥去。 磐园门口高大的扶摇木下立了四个身影。 一身青衣的泽盼,一身白衣的重尧,还有守在泽盼身旁的铃铛,以及立在一旁的长右。 只听重尧声音沉沉,道:“起来。” 泽盼慢慢抬头看他,而后又转开了头。 重尧便慢慢半蹲下了身子,一手搭在膝盖上,又道:“起来。我带你回去。” 长右面上没有表情,只慢慢走过来拉住泽盼,示意她跟自己走开。 泽盼并不看重尧,只是看着敞开的园门,以及门里露出来庭院中的各色药草植株。 她道:“回去哪里?” 重尧看着她,半晌,道:“逐光岛。” 三个字从重尧口中吐出来,铃铛不觉怎样,走到园门处的长右却一愣,登时顿住脚步转过了身去。 泽盼忽然笑起来,肩膀也跟着颤动着,她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从在折云潭?还是在参木宫?” 重尧没说话。 泽盼便继续道:“知道了,为什么没有戳穿我呢?知道了,为什么还放我进到天庭里去?”她转头看住他,道:“不是都知道的吗,我的目的是什么。” 重尧却站起身来,仍是重复道:“起来,我带你回逐光岛。” 潮湿天风从山谷另一头吹来,萧萧瑟瑟,头顶扶摇木的枝叶飒飒作响。 泽盼却道:“回去?怎么回去?”她仰起头看他,眸色竟显得有些苍白,她道:“你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吗?” “那天晚上,十二个魃族长老将他们所有的灵力传给了我,我坐在阵里,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倒地死在了我面前。然后,我爹带我从赤望崖上破开岛上的结界送我出去,结界在我和我爹之间关上,我爹在里面摆摆手示意我上路,可是下一秒他就咳出了一口血。身旁的长老们都来扶他,他却强撑着,不肯受他们的搀扶,仍是笑着向我摆手。” 她不愿走,却也不敢留。最后,哭着转身,穿着爹给她的裙子,一步步向结界外面走去。 闭上眼时,那一幕,仿佛还在眼前,不过触手的距离。 泽盼看着重尧,道:“我能回去吗?我要如何面对为我牺牲的那十二位长老?如何面对我爹?又要如何面对阖族人的期待?重尧,我要怎么告诉他们,说我什么都没能达成,说我最终还是失败了吗?” 她的口吻太过心伤,铃铛便又想要走过去抱住她,却仍是被长右拉住了。 重尧看着她,道:“你来这里,是为了找如故?你以为,她有伏羲之心,是吗?” 三珠藤架后,如故竟一愣,下意识的又转头看了看荣桓。 她的眼神里似有些异样,荣桓登时低声道:“别乱想。跟我没关系。” 如故神色没变,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荣桓便一下扣住她的手,将她往身边一扯,如故便撞在了他身上。 三珠藤架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担心惊扰到门前的那两人,如故竟也不敢开口说话,只拿眼睛怒视着荣桓,一面伸手去推他。 荣桓却一下抓住了她,双手把她钳在了胸前。 这边,泽盼道:“是。” 重尧道:“你觉得,拿到了伏羲之心,便可以救荀矢了吗?” 泽盼却反问道:“不可以吗?” 重尧道:“即便有了伏羲之心,要生成神力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更何况,如故并没有伏羲之心。” 泽盼的双手紧握成了拳,她道:“不。魃族的占卜,从不会出错。南荒必定有伏羲之心。” 重尧看着她,似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潮湿的山风窸窣吹来,泽盼却忽然道:“那时候,在折云潭,为什么会救了我呢?只因为我受了伤吗?” 重尧没有说话。 泽盼又道:“那么之后,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呢?教我下棋,陪我出游,事事周到,安抚我任性的小脾气。” 重尧仍旧没有说话。 泽盼道:“他们都说,你跟阿姐很相爱。我本也以为是这样的,因为你待她的态度从来都不同。可是时间越久,我就越疑惑:我知道相爱是怎么一回事,我也记得我爹看我娘的眼神,可你们两个,从来都不是这样。有时我会觉得,是否因为你们活过了太多的年岁,久到可以坦然将一切感情都归于平淡了。” 她看着他,道:“可也许,也并非是这样的。你心里一直都有一个人,但那人却也不是阿姐,所以当你看着她,却总在她身上找着另一个人的影子。而我跟你的缘分,从折云潭开始一直到现在,也都不是你跟我的缘分,是你跟那条裙子的缘分,也或许,是你跟那心中人的缘分。” 而她,从一开始将他放在心中到现在,原来也都是因为他对另一人的深情。 三珠藤架后面,本来试图挣开荣桓的如故,忽然停了下来。 泽盼的话语字字句句传入耳中,如故心头却陡然涌上一阵恍然。 她想,她的直觉也许终究不错,重尧大约真的动了心。 只是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起的却是初次在琈玉寒洞中见到如故时的情景,分明一身青衣,却如海棠花般明媚潋滟。 心中便一时有些安慰,一时又添空落。 只是,荣桓看她出神,一下便皱了眉。 他松开了钳着她的手,而后双手覆上了她的耳朵。 如故回过神来,最初是疑惑的眸色,而后似乎懂了他的用意,神色便一下又有些不一样了。 重尧看着泽盼,半晌,道:“我不知道。跟如故的缘分也好,跟你的缘分也好,我都不知道。可是对我来说,发生了的事情就是发生了,该承担的责任也是一样。” 天空愈发阴沉,雨水,一滴两滴,从沉沉的天幕上掉下来。 泽盼看着他半晌,那句话含在嘴边,却无论如何问不出来。 我,也只能是你的责任吗? 泽盼垂下了头去,嗓音有些干哑,雨水一滴两滴沾上她的脸颊,她道:“可以,不要让阿姐知道吗?不要让她以为,她一直都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即便被覆住了双耳,却也阻不断周遭的人声、风声、雨声。 如故轻轻拽开了荣桓的手,而后便从藤架后面走了出去。 泽盼转头看见她,登时叫道:“阿姐!” 长右也忙迎了过来。 如故来到泽盼面前,荣桓便也走出来立在不远处。 重尧长右便不必说,泽盼看见他,却也是一脸惊疑。 如故面上没有表情,只对泽盼道:“起来。” 她面上的表情半分不似往常,泽盼顿了顿,竟未敢抗拒,慢慢站起身来。 如故立在那里看着泽盼。 不知为何,方才一段时日未见,面前立着的这青衣小姑娘,仿佛又不太一样了。 无关容貌,无关身量,她只是立在面前,如故却一时有些怀疑,这是否还是数月前在参木宫初遇时的那个单薄怯弱的小姑娘。 似是默默叹了一口气,如故对泽盼道:“说吧。” 远远的,天边滚来了隐隐的雷声,零落的雨丝也渐密集了起来。 泽盼仿若一下回过神来,登时扑通一下便又跪下了,她哽咽道:“阿姐,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是我瞒着你,骗了你——可是我爹他病得好重,阿姐,我求你,求求你救他,阿姐!我愿意做任何事来向你赔罪,给你道歉,阿姐,我只求你救我爹,求求你!” 如故慢慢蹲下了身子,伸手握住了她的小臂,想要拉她起来,泽盼却无论如何也不肯。 如故便看着她,道:“你如何对不起我了呢?你是从没说过来到这里的目的,但是我也从没问过你,所以,你并没有骗我。” 泽盼看着她,有些说不出话。 如故又道:“你爹病了,我知道你着急又难过。但是,泽盼,我不知道我能怎样帮你。” 泽盼攥住了如故的手,道:“阿姐,只要有伏羲之心就可以救我爹,伏羲之心可以生成神力,只要续上神力,我爹就不会死了!” 如故看着她,半晌,道:“我没有伏羲之心,泽盼,南荒并没有伏羲之心。” 雨势渐大,天边闷雷声一阵又一阵。 泽盼看着如故,眼睛瞪的大极了,她喃喃道:“不可能。” 如故看着泽盼,道:“天庭或许需要伏羲之心,但我南荒不需要。我没必要骗你,盼丫头。” 泽盼将头摇的彷若拨浪鼓,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有两绺贴在鬓边,她紧紧攥着如故的手,道:“不可能的,阿姐,这不可能的!那是我们族中的占卜,绝对不会错的!”说着陡然转向了一旁的荣桓,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大声质问他道:“你也知道的,不是吗?!你知道我魃族的占卜绝不会错,所以才会要我爹送我来南荒,所以才会要我来接近梵天女君的,不是吗?!” 荣桓立在那里,突然闻言,眼皮竟嚯地跳了一下,而后便忙去看如故,她仍是背对着,并没有转过头来看他。 他不说话,泽盼神色似有些狂乱,便又大声道:“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说话?!” 如故便抓住了她,道:“泽盼。” 一个闷雷又落了下来,比起方才,越来越近。 风势渐大,满山草木飘摇。 泽盼猛地一下便推开了如故,而后蹭地站起身来。 如故不防这一下,失了平衡,坐在了地上,素白的衣裙登时便沾上了地上的泥水。 泽盼忽而大笑了两声,脸上的泪水混上了雨水,早已分不清,她道:“为什么你们一定要这样呢?我们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是怎么样的罪大恶极,才要几十万年来承受这样的诅咒?!你们都有着那么多的神力,可以活上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伏羲之心对你们根本没有半分用处,可是我的族人,我爹,他现在就要死了,他就要死了啊!为什么就算是这样,你们也不肯帮一帮我们呢?!” 如故支手撑地站起来,仍是摇头,道:“泽盼,并非是——” 泽盼却捂住了双耳,叫道:“我不想听,我什么都不想听!!”而后转身便要逃走。 仿佛早料到她会如此一般,重尧已上前来抓住了她的手臂,道:“泽盼。” 泽盼挣扎着,怒道:“放手!” 重尧仍是道:“泽盼。” 一旁铃铛也被吓的叫道:“阿盼!” 只听,青衣少女大叫一声:“放开我!”而后,左手银华闪烁,一条银绫凭空而现,重重击上了重尧的胸口。 重尧并无防备,一下便被震得松了手,生生后退了一步,而后,嘴里竟尝到了些腥甜的味道,他便伸手拭了拭自己的唇角。 满山风雨飘摇。 而便在这一瞬间,泽盼便已遁身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