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望崖上,沈昀立在如故面前,看她慢慢止住了啜泣,张张口,却没能说出话来。 半晌,如故终于稳住了情绪,抹掉面上最后一滴泪水,抬起头来。 沈昀仿佛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道:“是多久以前了?” 如故带着鼻音,道:“什么?” “上一次看见你这样哭时,是多久以前的事,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稍稍侧了侧身子,他继续道:“自你承位大祭司之后,即便玄祁战死之时,我竟都不曾在人前见到过一滴你的眼泪。” 说着想到了什么,便又道:“也对。玄祁只是诈死,你一直都知道的。” 如故没说话,只是抿紧了唇角。 而后,她仍是抬头看着他,轻声道:“袁盛昀,你还好吗?” 还好吗? 沈昀的眸色扫过赤望崖下满布怨邪之气的逐光之岛,心头一阵明,一阵暗。 半晌,他终久没有回答。 心中另有牵挂,他转而道:“你这时候突然过来,是……” 只是,如故还没能来得及回话,就听岛上起了某种沉重的钟鸣声。 一声接着一声。 又缓慢,又凄怆。 如故看着沈昀,竟觉他整个人登时都僵住了一般。 她心下一跳,登时便有些不安,上前了一步,她道:“袁盛昀——” 话未说完,沈昀的执事燕柏已经飞奔过来,倒头便跪在了沈昀脚边。 他的声音,竟仿佛那钟声一般的凄苍。 只听他泣声道:“长老……族长……薨逝了。” 沈昀赶到息风堂的时候,已经跪了一片的人,压抑的啜泣声亦断续可闻。 他飞奔穿过一段短短的回廊,进到内室中。 他的二哥荀矢仍然躺在床上,一身青衣的泽盼坐在床榻边,双手紧紧攥着他的手。 白虎神尊一身白衣,立在泽盼身侧,似乎正试图跟她说着些什么。 听到脚步声,重尧转头看向沈昀,泽盼却仍旧一动未动。 只有几步的距离便到床前了,沈昀却忽然觉得脚步仿佛被粘在地上一般,再也走不动。 他站在那里,道:“泽盼。” 开了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全哑了。 缓缓的,泽盼终于转过头来看他。 而重尧低头深深望了泽盼一眼,道了句:“我就在外面。”而后便向门前走去。 来到沈昀身侧时,他顿了顿步子,打量了他一瞬,方才又迈开步,快步走了。 终于使上些力气向前挪了一步时,泽盼忽然出了声,道:“他都,不认得我了。” “到最后,他都没有认出我。” “可他一直都念着我的名字,张着眼睛到处找我,可是,我就坐在这里,在他面前,他却听不见我,也看不见我。” 她紧紧攥着父亲僵硬冰凉的手,抵在自己的面颊上。 这双手,曾抚摸过她的头顶,将年幼的她高高举过肩头,曾教她下棋、识字、练武,也曾将她护在怀里,为她挡去所有苦痛风雨,却也曾在赤望崖上,带着那样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推向了结界的另一侧。 泽盼的声音,异样的轻柔,异样的空洞。 她道:“可是我,总是让他失望。从小就是。我不够聪明,不够果敢,甚至也不够心狠,所以他一直担心,系在他身上的关乎全族生死的重担,我该如何挑起?他力排众议,送我出去执行任务,我没能完成。到现在,他想在死之前再见我一面,我都没有办法达成他的愿望。” 她望着荀矢青白的脸,彷若自语一般道:“我到底,都在干些什么呢?” 沈昀终于来到了荀矢的床边,身形一晃,便跪在了那里。 他垂着头,脊背也弯下去,肩膀耸动着,大腿上的衣衫被水渍一点点打湿。 泽盼却仍旧一动不动,只是声音渐渐低下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依照魃族族规,息风堂乃是族长起居之处,没有族长或少主谕令,外族人不得擅入。 沈昀也无办法,只好留下自己的执事燕柏陪着如故,自己匆匆进去了。 沈昀走了,如故便等在息风堂一侧的一棵巨大的花楹树下,名唤燕柏的执事则守在她不远处。 将至中秋花期,头顶的花楹树绿叶繁茂,几条枝叶上也已凝出了浅紫色的花骨朵。 这岛上似乎有着不少花楹树,长得却也真是很好。 方才从赤望崖上一路下来,这岛上也该算是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只是怨邪之气太盛,大多植株也都蔫蔫的。有些甚至已经变种,长出种种颜色妖异的毒花毒草。 竟只有这些花楹树,仿佛得了什么加持一般,高大挺拔,生机勃勃。 如故环顾四周,虽是族长居所,也并未看到太过森严的守备,想来岛上情势还算稳定。 靠在树上,将双臂抱在了胸前。 只是那些兵士看着她的神情,让如故觉得有些不速之客的不安。 然而,以魃族的处境,这却也不难理解。 这样想着,脑海里便有闪过沈昀方才匆促苍白的神情。 她想,仿佛很久之前也见过的,袁盛昀这般的模样。 那还是很小的时候,江庭同云纵国的同盟关系尚未建立,袁盛昀的父亲出使云纵,却被云纵镇北侯霍班斩杀于马下。 之后,江庭与云纵开始了长达三年的混战,直到高前蠢蠢欲动意图一举吞并江云两国时,方才偃旗停战,为了生存之故,正式签订结盟契约。 她犹记得,三年战事结束,袁盛昀亲自从云纵扶了父亲的棺木回来。 上一次见面时,还是音容笑貌温暖鲜活的父亲,而今只剩了棺木里一副白骨。 如故记得,那时他面上的神情,同方才很是相像。 转头看看身后的庭院。 不知里面的泽盼,此刻又是怎样? 只是不管如何,荀矢去世,泽盼的心境大约也再不一样了。 昨日荣桓曾说,泽盼已在天庭的手了。 长长叹出了一口气,如故只觉,她所担心的事只怕终究要变成真实。 而这样的真实,究竟会是好?会是坏? 她却仍没有半分概念。 转头看看身后息风堂的牌匾,头上的花楹枝叶在晨风中窸窸窣窣。 据说从上古时开始,魃族历代族长的起居之处皆唤息风堂。 息风之处,乃是世间所能的宁静致远。 譬如天穆之野上那处开满莲华的息风之潭。 这般想着,白桐一身红衣独醉于石室中的身影便又浮现在了眼前。 如故目光缓缓,再次环顾自己的四周。 本该是与她没有半分关系的,然而,任凭她立在原地不动,却也还是一步步进到了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纠缠当中。 胸口有些闷疼,深吸了两口气,如故抬起手腕,盯着那上面的念名神叶的刻印看。 似乎,颜色比之前浅了一些。 左面叶子的边缘已有些模糊了。 她曾觉得,如故的太多想法做法都偏执的可怕。 但近来却也开始觉得,若真有一种方法,能让她不着痕迹地消失在这世间,不被任何人知晓,大约她也会忍不住去利用。 她这一生,已经为别人流了太多的眼泪,也惹了别人太多的心伤,都已足够了,再不需要更多了。 正出神,长右传信的寒江令箭凭空出现,钉在了她手边的树上。 几个士兵纷纷向这里侧目,包括不远处的燕柏。 如故展信看了两眼,却也顾不了太多,匆匆走向燕柏说了些什么,燕柏虽有些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两人便向来的方向走了。 再次回到了赤望崖上,依稀看见结界外站着的长右和铃铛,如故向一旁的燕柏道:“抱歉,我可能要再擅自打开你们的结界一次。” 燕柏有些迟疑,但思及方才沈昀同这女子言谈时的亲厚,却终究没说什么。 如故便熟练地打开了结界,接了长右同铃铛进来。 身旁燕柏看着她这般娴熟的结界术,眼里登时有几分惊奇。 还未及说话,如故一眼便看出长右同铃铛两人的面色都有些发暗。 她便伸手划了两个驱邪结界,加持给两人。 而后,如故方蹙着眉道:“我不是说让你们在园子里等消息吗?” 听他们开始交谈,燕柏便向旁走开,立定在了不远处。 长右亦有些不悦,看看铃铛,道:“她倒是肯听才行!” 铃铛便上来抓住了如故的衣袖,道:“阿盼的阿姐,对不起!可我真的好担心阿盼,我不是故意不听你的话的!” 虽然有沈昀的存在可以为她定心,但是因着魃族人的特殊状况,而这岛上如今又正逢变故,如故心事重重,只觉很是不安。 她还没及说话,铃铛便又道:“阿盼怎么样?她还好吗?她爹呢?” 如故一手抓住了铃铛肩头,神色难有的严肃,低声道:“铃铛,我知道你担心泽盼,但是这里怨邪之气太盛,又难保不会有危险,你不能待在这儿,快跟长右回去。” 铃铛却不肯妥协,道:“阿盼也在这里的啊,这里是她的家,怎么会有危险呢?——拜托你,阿盼的阿姐,拜托你你让我留下来吧,我想陪着阿盼,她胆子那么小,她爹爹生病了她一定超级害怕的,我一定要陪着她的啊!我一定要陪着她啊!” 说着,似是太急了,便猛地咳嗽了两声。 如故的手被她抓着,忽觉从她指尖竟有灵力流溢出来,从那灵力里,竟有说不出的紊乱。 如故一愣,伸手要去抓铃铛的手为她探脉,铃铛却倏然躲开了,眸色里一时竟有些慌乱。 如故一下便蹙了眉,思及此时的境况却也不是深究的时候,她便抿抿唇,道:“这里怨邪之气太盛,我的结界也只能撑上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内你必须跟长右离开,听到了吗?” 铃铛闻言,虽还是有些慌乱神色,仿佛也松了一口气,遂忙不迭地点头。 长右便上来道:“这岛上如今怎么样了?” 如故低声道:“刚刚的事,泽盼的父亲过世了。是以岛上的守备有些松懈,不然你们两个这样在外面徘徊,早便会跟卫兵起冲突了。” 眼光瞥了瞥不远处立的挺拔的燕柏,长右又道:“这岛上人没对你怎样吧?” 如故摇头示意没事,铃铛便又急道:”阿盼的阿姐,我们去看看阿盼好吗?她在哪里?” 晨起的天,便有些阴。 方才从晨曦中一闪而过的阳光,仿佛又被尽数吞没了。 跟着燕柏一路走回息风堂,如故只觉四周有些异样,仿佛空气都在一瞬间诡异地压抑了起来。 看她神色不安,长右便低声道:“怎么了?” 如故便悄悄凝了些防备的灵力在手上,攥紧了腰间的平沙凤骨萧,一面道:“没事。” 话音未落,从赤望谷中肆然而起的风,带着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凄厉呼号,包裹着漆黑深重的怨邪之气,翻越过赤望崖壁,沿着他们来时之路,顷刻便来到面前。 长右一惊,道:“怎么回——” 如故却早已一跃而起,用法力将包括燕柏在内的三人推向远处,手持凤骨萧飞身向前。 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怨邪之雾登时便将她重重围住,而她护在周身的灵力却越发显出了清白的光芒。 怨邪之气中,频频有尖爪与利刃向她刺来。 如故接连出招,却无法穿透怨邪之气的屏障,她便转而试图打碎怨邪之气,引出这黑雾中真正的东西来。 只是,她越发用法力去攻击,那黑雾背后的东西仿佛就越是兴奋。 纵然瑟缩颤抖着,却又兴奋地号叫着,更加猛烈地向她扑来。 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黑雾之后的东西,仿佛无比的害怕她,她的法力触及的地方,甚至不需要有招式,便能轻易地腐蚀它们。 然而,他们却又向着她,彷若自杀式一般的攻击,前赴后继。 心底有个疑惑渐渐成型,如故飞身跃起,将手中的平沙萧投入黑雾当中,轻颂咒文,平沙萧登时发出了夺目的清白光亮。 纯净清透,不带一丝杂质,仿佛可以穿透人心中最为深重的黑暗。 正是她身负的御魂天赋的证明。 御魂法力驱散了些许怨邪黑雾。 所以她看清了,那隐在深重怨邪雾气之后的东西。 是人。 一个又一个的人。 浑身腐烂,眸光青白。 有的手持利刃,有的四肢变种为了利爪。 而此刻,面对平沙凤骨萧散出的她的法力,他们不住地瑟缩着,却仍飞身向那白光扑去,任凭身体被白光腐蚀,在哀嚎声中化为一滩滩血水。 也许是这场面太过惨烈,如故一时竟有些愣住了。 人形。 被怨邪之气包裹。 并不惧怕她的灵力,不停的冲撞结界。 前赴后继,往返向前。 长右曾说过的,在南荒边界出现的,那些邪物。 猎猎风声中,她忽然听见铃铛的大喊,她道:“长右——!!” 如故转头看时,才发现长右和铃铛也早已被那黑雾团团围住。 而此时,铃铛被长右护在身后,一柄利刃从黑雾中伸出来,破开血肉,刺入了长右的腹部。 来不及飞身过去,如故便听到了又一声地动山摇般的呼号。 转过头去时,另一团黑中带紫的雾气从息风堂的方向腾空而起,向她席卷而来。 地上怨邪之气中包裹着的人仿佛都是那团黑雾的兵士,在她面前分开了一条路途,迎接那团黑雾的到来。 不同于方才,落地之时,那团黑雾便开始消散。 如故便看清了,那雾气里的男人,手持一柄九曲枪,诡异青白的眼色,眼角有因操劳与风霜结下的皱纹,一身木褐色松垮衣袍,散着略带灰白的长发,只腰间一块通透的丰山玉,显出了他不俗的身份。 身旁怨邪之气中的诸多人形,此时纷纷发出了一两声呓语,而后竟纷纷跪下了。 如故立在那里,那男人便一步步走向她,而后停在不远处,右手擎起九曲长.枪,指向了她的面门。 此时此刻,虽然他身上只着一件单薄衣袍,却仿佛有明甲盔胄在身,而这破败的孤岛,也顷刻间便成为了硝烟纷飞的战场。 而他手持九曲银枪,将他的族民护在身后,仿佛就要用他的肉身,挡去所有的苦痛风雨,终止几十万年来的不公和诅咒。 然后,他竟然开口说了话。 他对着如故,道:“给我。” 声音嘶哑干枯,仿佛与猎猎风声融为了一体。 已经猜出了这人的身份,如故只觉百感交集。 半晌,她道:“对不起,我并没有伏羲之心。” 那人却仍是道:“给我。” 深吸了一口气,如故却仍只能道:“抱歉,我真的——” 话未说完,那男子便抬起长.枪向她袭来。 招式刚劲,力道浑厚,不难想象他曾经是一个怎样勇猛的战士。 如故心有顾忌,并不回击,只是格挡,然而,身旁黑雾中的兵士也渐包抄上来,本就不擅近战武斗的如故便有些难以招架了。 怨邪之风呼呼啸啸,如故头上素白的发带便也猎猎飘摇。 这个男人,还有身旁这数之不计的兵士。 他们都曾是活生生的人,有血肉,有灵魂,有亲朋,也有爱人。 但他们如今,却只能变成了这样。 发出的声,尽是哀怨之泣。 吐出的气,尽是对天道命理的憎恨。 到底是,为什么? 是怎样的一步又一步,怎样的选择交叠,才会走到了今天的地步? 这样多的怨念,这样深重的苦痛。 真的,应该坐视不理吗?又真的,可以坐视不理吗? 如若不能,该怎么办呢? 伏羲之心……吗? 伏羲之心。 是啊,若是南荒真的有伏羲之心,便好了啊。 若是她真的有伏羲之心,是否这一切,不论是痛苦的还是怨憎的,就都可以结束了? 手腕上的刻印伴着突如其来的心痛,一下灼烫了起来。 如故一手掩住了胸口,而那男子的长.枪,便在这时拨开了她的长萧,向着她的胸口,笔直刺过来。 枪风刺破空气,凌厉呼啸。 在这呼啸的风声中,如故听见了两声凄厉的呼喊。 一声来自沈昀,他惊恐地叫着她的名字。 另一声来自泽盼,她道:“不要啊,爹——!!” 时间若有静止的一秒,就便该是现在了。 下一秒,重尧身形忽现,拨开长.枪挡在了她的面前。 与此同时,一道天雷忽降,不偏不倚,落在了那男子的身上。 他倒地挣扎了两下,而后便化作一团紫黑色的雾气,连同那些黑雾中的兵士,一起消失了。 狂啸的风声开始平息。 如故转头望去时,另一位灰袍灰发的男子,手持危月杖,立在不远处的一棵花楹树下。 正是魃族右室长老,荀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