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息同长右一道送了宓妃出来,行至富丽堂皇的宫门口,宓妃停了下来,道:“两位不必再送了。” 话说出口,却迟迟未有转身离开。 遮止为人是何等精灵,登时便道:“殿下可是还有什么需要嘱咐的?” 宓妃沉吟片刻,方道:“两位掌管凡界生死,想必已然知晓——人界战火已又起来了。” 遮止便点了头,道:“一统中原的范林国先帝驾崩,新帝年幼软弱,庶出的长兄便勾结了外戚同边疆邻国,同那小皇帝开战了。” 宓妃长长叹出一口气,道:“不错。中原一统,堪堪不过几年时间,这样短的时间里竟然战火又起,乃是反常的异数,我心中很是不安。” 闻言,静息与遮止对看一眼,没有说话。 宓妃便又道:“我自知此间事务当是天机,我本不该多问,只是近来八荒中也频频动荡,我心知人界的变故必定也与此有关,事关旧友故人,我却是——”至此,却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略想了想,遮止便上前一步来,道:“殿下,有些事即便不说,想必殿下心中也是有数的。而殿下心中忧虑,大约也不错。” 日思夜想的假设一时间得到印证,宓妃心中却一阵空落。 半晌,她一手悄悄攥住了自己的小臂,道:“地藏菩萨可说什么了吗?” 一旁,沉默许久的静息忽然开了口,道:“因果循环,终有报偿。” 宓妃一时似有些怔忪,她看着静息沉静的双眸,下意识重复道:“终有……报偿……” 静息便又道:“是。所以,伏羲欠下的债,便要由伏羲来还;荣桓和魃族欠下的债,也会由他们自己来偿还。” 宓妃不由上前一步,疾声道:“荣桓和魃族的债?那是什么意思?” 静息道:“人界兵祸便是第一桩,生死簿上每多消去一个名字,荣桓同魃族的债便多一分。日后,八荒动乱生灵涂炭之时,所要牺牲的代价和天命所判定的报偿,便不是须弥宫可以左右估量的了。” 宓妃身形似乎一晃。 遮止似有意安慰,方才开口道:“殿下——”宓妃便伸手止住了他。 而后,深吸一口气,宓妃却道:“关于今天的事,荣桓与玄祁的关系,可否请二位暂对如故保密?” 似是没想到她竟会如此说,遮止与静息便都有些讶异。 宓妃似乎觉察了,却并无意解释,只兀自将他们的沉默当作了默认,道了句:“多谢二位。告辞。”而后便转了身去,慢慢走了。 宓妃走后,遮止与静息便一同往回走。 静息一路沉默,遮止便道:“怎么了?半天都不吱声。” 静息思索着,道:“我曾以为洛神与如故亲厚,但若如此,为何她不想让如故知道荣桓就是她找了那么多年的人?” 遮止将手臂抱起来,不置可否,只是道:“不过近些日子来,如故也算出了几桩大事,大约是被分了心,我觉她对找人的事似乎也没那么执着了。” 静息看看遮止,惯常的不苟言笑的神色里,此刻更是添了两份肃然。 她道:“遮止,我心里很不定,只觉得有事要发生了。” 遮止便道:“因为玄祁的身份?” 霜灰色的裙摆扫过小路一旁盛开的曼殊沙华,静息停下了脚步,道:“玄祁竟会是荣桓,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虽说八荒中神仙入轮回历缘劫并非鲜事,然而凡界缘劫对神仙而言只是过眼云烟,或历劫受惩,或历缘飞升,都只是天命示意的一种手段,过了便是过了,绝不再该有任何牵扯。” 遮止将手臂放下来,接着她的话道:“也正因如此,为了确保缘劫的完满独立不受干扰,也为免去日后生出的不必要的牵扯,鲜少会将两位神祇的命格相连。” 静息看着他,知他已经洞悉了自己心中所想,便道:“遮止,是我想太多了吗?” 少见的,遮止面上的神情竟如静息一般的沉静。 他道:“一个时期,几十年中,竟有两位举足轻重的神祇落入了江庭——那一世,应该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静息双手紧紧绞在了一起,她道:“天命从不会做无意义的安排——可是,这又到底代表了什么呢?” 遮止摇摇头,道:“难说。我们到现在也不清楚,究竟当初如故是为何入了轮回的——按理说,一荒帝君要入轮回的话,起因缘由不该是件悄无声息的事,然而四千年前,南荒却是风平浪静,没有一点异状。” 说着,习惯性摸了摸自己头上的金玉抹额,又道:“不过,说来,四千多年前,参木宫倒是曾出了件大事。” 西荒曾有着一镇荒古兽,名唤佘芒。神力强大,无人能敌。 只是,约莫五千年前,这佘芒忽然染上戾气,性情大变,伤人嗜血,作乱西荒,连相邻的东荒也受到波及。 正无可奈何之际,白虎神尊重尧,拼着一身神力于西荒三圣林中重伤了佘芒,再以自己的三魂七魄相祭,彻底封印了佘芒身上的凶恶戾气。 阎浮提洲的天穹,总是异常高远清澈。 遮止看着静息,道:“你记得么,静息,那时候重尧重伤,白虎星宿便终日暗淡,主星更是光芒忽闪摇摇欲坠——八荒中盛传,重尧这次必定要羽化了,然而谁知道,几年之后,他竟好了起来。” 静息沉吟着,道:“我记得。这事也是一桩甚为蹊跷的。而如故,似乎也是在那时候突然消失在八荒的——这当中,究竟——” 遮止看她费神的模样,竟笑了,道:“我的小静息,平日里不都是唯天命和规矩适从、从来不关心来由的么?怎么今天突然各种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静息闻言,忽然一愣。 是的。她一直都相信的。若说世上有什么必须要遵从的规则,那便是天道命理。 不论人有着怎样的欲望,这都是必须要遵守的道理。 可是,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底深处似乎也慢慢生出了质疑。 譬如有一日,天命要她与遮止分割别离。 不管是出于怎样的缘由,不管是怎样的端行正道,她又真的能够坦荡接受吗? 她突然沉默了,秀眉也皱在了一起。 遮止便伸手到她额前抚了抚,打趣道:“本来就丑,再把眉毛拧成麻花,真是要不能看了!还不快展开来笑一个!” 静息看着他,忽然道:“方才的洛神殿下,她很漂亮是不是?” 难得的,遮止竟然愣住了,道:“哈?” 静息看着他,认真道:“方才你看着她的时候,眼神一直闪着,好像在说 ‘真的好漂亮啊’之类似的——是我看错了么?” 仿佛做坏事被抓了现形一般,遮止登时不自然地转头咳了两声。 静息却若有所思,看着他,道:“都说洛神殿下是四海八荒第一绝色美人,所以你喜欢的就是那样的姑娘吗?” 而后想到什么,又忽然道:“那我呢,遮止?我真的长得很丑吗?” 看着静息纯粹分明的眼睛,向来游走花丛不沾身的老油条冥王遮止殿下,此刻,竟然脸红了。 情急之下,他伸手便弹上了静息的额头,道:“本来就傻,再乱琢磨就更傻了!还不快停了!” 静息一手捂着额头,恼火道:“你打我干嘛!”一面伸手要回击。 遮止却早已转身,带着一颗乱跳的心,快步走了。 沈昀居住的江海别院里,他从执事燕柏手中接过棋盘和棋子,将它们安置在廊下一张矮桌上。 从别院门口,匆匆进来一个身着玄青色古袍的身影。 燕柏看见那人径直闯进来,便向着沈昀低声道:“长老。” 沈昀却无甚反应,而转眼间,那人已到面前。 只听他疾声道:“如故呢?” 庭院中央的花楹树上,浅紫色的花朵已断续开放。 浅淡幽香,习习随风来。 沈昀并不急于理他,而是向着一旁燕柏道:“先下去吧。” 燕柏领命,行了礼,便慢慢退下去了。 荣桓从不是个有耐性的,此刻便已很是不悦,提高了声调,道:“你聋了吗?!” 而若在平时,沈昀定会反唇相讥回来。 但今天,沈昀只是抬头看他,道:“她走了。” “去哪儿了?回南荒了?” 沈昀伸手将盛着白子的棋盒安置在座位对面,一面点了点头。 荣桓登时转身便要走。 沈昀却开口叫住了他,道:“下棋吗?“ 一旁的茶炉上,茶水一沸,发出细小的嘶嘶声响。 荣桓转过身来看他。 沈昀道:“许久没下过棋了,之后也不知可还有机会。趁着今日,来一局么?” 他本可以拒绝的。 如故身上的念冥咒力很不稳定,他须得守着她方才能安心。 然而,不知为何,荣桓却在沈昀对面坐了下来。 并无多话,沈昀捻起一颗黑子,落于棋盘一角,荣桓便持白子随后而落。 仿佛只是专注,又仿佛是在探寻着什么,沈昀的目光便一直在荣桓戴着扳指的手与棋盘之间徘徊。 复又落下一子,沈昀忽然道:“我们认识,有多久了?” 思及在须弥宫九九重华镜中看到的种种江庭往事的片段,荣桓垂着的眼皮悄然一跳。 不动声色地落下一子,荣桓道:“五百年一十年。” 他的口气甚为笃定,沈昀便道:“你竟能记得这么清楚?” 荣桓道:“自然。在你之前,从没有人能自由出入我的结界。” 落下一子,沈昀的表情看不出情绪,他道:“当初,你曾问我是否见过你、认得你——所以,能够进到你的结界中,又代表了什么?” 荣桓陡然抬眼看他,眸光一下有些犀利,却没有说话。 沈昀便接着道:“可是,又为什么要问我?你的故人,难道你会不认得吗?”他看着荣桓,道:“还是说,你曾经忘记过什么?” 茶炉边沿上,沸腾的水泡如涌泉连珠,茶水已然二沸。 荣桓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那枚白玉扳指躺在荣桓指间,散发着安静却温润的光芒。 沈昀慢慢攥紧了手心里的两枚棋子。 不是没有怀疑过,为何偏偏会是江庭半叶林,为何会有那样相似的下棋路数,甚至是那样相似的行事风格。 但是,除此之外却也有了太多的不同,以至于他从不曾认真质问过自己,这样的相似,只是巧合,还是其实因为它们本就来自同一个灵魂。 松开了手,被握在掌心的两颗棋子便掉回了盒子里。 沈昀道:“放过她吧。南荒没有伏羲之心。即便再怎样为难她、利用她,你也无法从她身上达成你的野心的。” 炉火上的茶水仍嘶嘶沸腾着。 荣桓看着他,忽然大笑了两声,道:“野心?你竟也知道,我有着什么样的野心?” 无数的话语,连同过往纷繁的无数画面。 本以为早已记不清了的,如今纷至沓来直到眼前时才发现,竟没有模糊过分毫。 压下了涌至唇边的太多话语,深深吸了一口气,沈昀终究只是道:“放过她吧。” 只有四个字,却仿佛一下戳中了荣桓的雷区。 只见他的面色登时冷凝下来,就连面上的刻印都似更加苍白骇人了。 荣桓站起身来,沉声道:“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句话?” 沈昀却道:“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的资格?” 沈昀今日,言辞语气,半分不似往常。 荣桓薄怒道:“混账!沈昀,你究竟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沈昀看着他。 四千年前,他便那样悄无声息地战死于高前,卫兵信报传至时,说是刀斧加身,尸骨难寻。 从此后,江庭双璧残缺再难全。 而他,年年面对京都郊外那方衣冠冢上的陈土新草,时时入梦的,却是汾州战场上无人来收的累累白骨。 西洲问他,对于玄祁,他可曾有遗憾? 怎么会没有? 出征之前,玄祁的行为越发算计乖张,公开与自己的父亲针锋相对,靠近中枢势力,甚至接下了同右丞三千金的婚事。 西洲被伤透了心,他也不断同玄祁有了冲突。 不是不记得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但却宁可自己已经不记得了。 战场上,生死只在一念间。 却也曾无数次的想,是否因为他那般厉声的警告。 若是再这样不顾情意,那么从今往后,你我再不是朋友。 是否正因为如此,才给了他借口,可以心安理得地于那片烽火硝烟中跨过了彼岸的河,再不回来了。 如今,曾经的故人又立在他面前,问他究竟想说什么。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过去,又仿佛就是现在。 只是,即便有着相同的灵魂,失去了共有的过往,故人,又可还是那个故人? 沈昀站起身来。 茶炉上的水已势若奔涛溅沫,却并无人有心去管它。 沈昀道:“不是沈昀。” “从跨过你的结界的时候开始,便只是袁靖弘,江庭国宁朔大将军,袁靖弘。至少到最后,你应该知道这个同你下了五百年黑白棋的人究竟是谁。” 言毕,在胸腔中的哽咽一拥而上之前,转身便走。 然而,他终久没能离开。 荣桓立在廊下阶旁,忽然道:“袁盛昀。” 沈昀转过身来看着荣桓,满面不可置信,他张张口,半晌却也只能说出一个字,道:“你……” 仿佛知道他想要问什么,荣桓吐出一口气来,道:“并非记得。所有一切,都是我从须弥宫看来的片段故事,“顿了顿,口气似有些苍凉,道:“只是这些,却都是我自己的故事。” “可是,我从没选择要放弃她。” 在那些陌生的记忆中,沈昀曾立在他面前质问他,既然早就选择了要放弃她,为何还要用摇摆不定的态度给她海市蜃楼般的希望? 沈昀看着他,听见他道:“我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会对她做出那样的事。可是,若那个人跟我有着一样的灵魂、一样的感知,他便绝不会牺牲她、放弃她。” 风势渐大,扯来了满天阴云。 沈昀不说话,荣桓便上前了一步,又道:“对,绝不会的。若非汾州与高前那一战,我绝不会让她一人去经历之后的种种。” 他的语声,仿佛想要笃定,却又带着动摇的尾音。 沈昀却不知,荣桓想要说服的,究竟是他,还是自己? 庭院里的植株,在风中飒飒作响。 沈昀看着他,半晌,方道:“汾州一战之前,你同右丞三千金的婚事已经都准备停当,而你甚为热切,全无半分不愿之意。” “你能想象吗?初初即位大祭司时的薄西洲,是怎样的乖戾狠毒。纵然种种形势交迫让她走上了这样一条路,但你要知道,玄祁,是你让她懂得了,在对权力的野心面前,她怎样的真心付出都只如破烂一般一文不名;也是你让她明白,她再没有退路了。” 心中一下悲恸,荣桓的眼眶竟一下红了。 他倏然转过身去,背对沈昀,顿了顿,抬脚便向门口走去。 沈昀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仿佛还是那个曾与他一同纵马习武,翻墙玩笑的少年。 再看时,此院,此树,此情,此景。 就连他自己,也只剩下了满眼陌生。 荣桓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院门后。 沈昀复又坐下来,手边茶水兀自沸腾。 而他面对黑白残局,寂坐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