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夜幕之中,长安城中没有半分光亮,只有朦朦胧胧的月色,仿佛是陷入了沉寂。
李裴离开东宫的时候显然只是心血来潮,并没有穿上厚重的狐裘,衣衫在这样的冷夜中显得十分单薄。手上的烈酒还剩下一坛,他紧紧握着,极快地翻了几条街巷,没有半分阻碍,从长安的东北角斜贯西南,竟也只用了小半个时辰。
坐在一座早已荒芜的高台上,李裴手中的西凤一滴未洒,最后又灌入了他的喉咙中。
刺骨烈风吹面,却尚有好酒暖身。
也不差。
两眼迷迷蒙蒙地望着仅有几步之遥的质子府,那牌匾昏暗不清,里面也是半点烛光也没有。
丑时过半,福南音如何都该睡了,只是不知道他的榻上又是否伴着佳人。
“都到这了,”李裴从不知自己竟也会踟蹰,即便是隔了五年再回到曾经生活的大明宫中,去永巷探望生母废后许氏时,也不过是此时心境。
“进去看看又能如何。”
轻声一叹,李裴喝尽了最后一滴酒,将酒坛稳稳放回高台廊下,足尖一点,就在守夜的金吾卫看不到的地方,翻身跃入了质子府中。
府中从三日前便多了不少闲人,李裴虽醉着,可身手依旧轻而敏,摸黑绕开了几间偏院厢房,最后径直推开了福南音的房门。
迎面扑来的脂粉味叫他不由皱起了眉。
原本是不愿信的,李裴善于为表象找出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如今两坛酒下肚,白日里的理智早已抽离,他便忽然想起那名被福南音刻意留下的舞姬来了。
心中忍不住想,便就忍不住委屈起来。
蹑手蹑脚将两扇门合上,没了院中月光照明,屋中的一切便如同蒙上了一层黑缎。李裴什么都瞧不见,摸着墙壁一点点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
他的呼吸声向来清浅,可如今冷风吹后仍剩了五六分的醉意却放大了这种声音。
榻上人几个月来一路辗转,回到漠北又重返长安被困在这质子府中,想想已经很久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如今形势逼人,他不敢,生怕万事还未有一个结果,这长安哪来的仇家便会趁夜先将他一刀结果了。
福南音此时自然是十分警醒,半梦半醒中耳朵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异响,一双眼立刻便睁开了。
听声音分辨,有人从门口一路摸过来,若是快,再有个七八步便能走到榻边。
他将放在被中的手缓缓伸出来,小心翼翼地去摸枕头下面的那把防身匕首。
三……
二……
一……
心中数着,福南音的手紧紧握着刀柄,就在那最后一步要靠过来的时候,他猛然坐起身,手上寒光一闪,夹带着凛冽的刀风,便这般毫无征兆地朝着李裴袭了过去。
福南音的白绸亵衣上有琥珀香,李裴记得他这日日拿中香炉熏衣的习惯还是在裴府的时候从自己这里学来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依旧用的同一种香。
就连手上的短刀……
他嘴角不由扬了起来,动作不如醉酒前一般利落敏捷,在白刃刺入骨肉之前侧身堪堪躲过,于是寂静的屋中顿时响起了绫帛破裂之声。
短刀是十年前他生辰时,教他习武的师父特地命人锻造的,他本是当作贺仪一直收着,却不想后来便被福南音搜罗了去。
据说可斩人无血,削铁如泥。
福南音方才那一招,分明是没有留手的。
李裴怕他再动,伸手扯住了福南音持刀的那只手臂,后者另一只手同他极快地过了几招后不敌,便被李裴交叉着两臂拉入了怀中。
福南音被人制住,心中微惊。
可此时闻着身后之人呼吸中的酒气,他又忽觉一阵古怪。
若是杀手死士,不会在执行任务前饮酒。可若不是为害命,难道……
他侧头,却忘了此时根本看不清来人的样貌。
是……采花劫色?
他心里一阵荒唐,在对方还未将他拖到榻上去之前,一手紧握着刀,问:
“你是谁何人派来的?”
听出了福南音语气中的警觉,李裴低低地笑了。
他一个用力,两人便一同滚到了那张仍带了些琥珀香暖意的榻上,与此同时,一道金属落地之声响起。福南音手一松,有些出神地感受着身后人一起一伏的胸膛,意外地道出两个字来,
“李裴?”
他喝了不少酒,身体沾到福南音的床榻,竟勾起了一丝迷迷胧胧的困意。右臂仍箍着人,左手却在被褥间胡乱地摸了摸,半晌,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一般:
“果真……没有旁人。”
没有娇媚舞姬,没有暖床丫鬟,没有厨娘花娘女护院,统统没有,只有福南音一个。
但此时榻上,还有他。
李裴的话说得没头没尾,福南音起初不懂,后来将他今晚的来意反复想了半晌,试探着问:
“你以为我将那些女人收下,是为了做那等事?”
李裴没有立刻回答,但这份沉默已经足够让福南音确定他的猜想。
他很是惊诧,说话声音不由便大了些:“殿下对朝堂之事向来运筹帷幄,利害关系看得分明,如今怎么犯起傻来?我将他们收来,是……”
“阿音,”李裴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我在吃醋。”
吃醋的时候,要什么运筹帷幄,利害分明?
福南音在李裴怀中抬起头,松散开的发丝蹭在李裴的颈间,后者有些痒,松手将人放开,长长呼出口气来。
又是重重的酒气,可他此时心中却又因此而无比庆幸。
李裴叫他阿音。
李裴说自己在吃醋。
福南音心中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漾开了丝丝的甜意来。
自从他们在漠北重遇后,那桩事就像是一堵厚厚的围墙将二人远远隔开,偏又要摆出国师和太子的姿态来,避开旁人,于是便一次次错过了倾诉衷肠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