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园那日的事,福南音这辈子都不会想让人知道。
……
五个月前福南音是长安朱雀街上一个名声不显的小术士,唯一值得去说的便是那一副生得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的容貌。
可惜两年来未有人垂涎。谁都知道,福南音是被坊间那一位出了名的纨绔罩着的;他们更知道,两年前福南音刚来的时候,裴天人便为他招惹上了白虎节堂,原以为民不与官斗,这二人定是讨不到好,却不想此事最后竟不了了之。
强龙不压地头蛇,裴天人便是后者,所有人看得清楚,更有人动了心思。
不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要投其所好——奇珍异宝,字画古籍,这是福南音的所好。而裴天人的所好,好些人都看出来了,便是福南音。
那日裴府上来了帖子,指名道姓写的是裴天人,里头一字一句写得却显然是给福南音看的。如今长安人皆知,若想请动裴公子上脸宴席,必是要小术士先开口。
却没想到杜相府上亦是如此。
裴天人同福南音坐在一辆马车上,听他念叨了一路的焦尾琴。
前者将手搭在他的后脑勺,半眯着眼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夏景,“有什么喜欢的跟我说,怎么非要去别人的宴上看?”
语气中并没有显露出半分的不耐烦,可就是叫福南音听出来了——他不喜欢这种场合。
太子离宫五年来几乎销声匿迹,朝臣权贵不知他的下落,只有杜相一人抱着颗赤胆忠心,每次想方设法引他出来,再孜孜不倦地劝他回东宫。往常这样的茶会他是从不参加的,可身边自从带了个福南音……
这已经是入春以来的第三个宴了。
他看到帖子上有杜相府的标记,以为今日又要去听那一套老生常谈。
“我看过你赌坊的账目,”福南音知道自己今日是强人所难了,可一想到裴天人自己的进账出账,以及他这段时间给自己搜罗来的东西,忽然便有些底气不足,
“总不好叫你把赚的银子都花在我身上。”
他喜欢这些玩意儿。从前在漠北虽然手上没有太多实权,可底下想要借他上位的蝇营狗苟之辈每日送来的好东西却也是数也数不过来的。
中原福南音不知道还能待多久,有些东西不看上一眼摸上一摸,若是他哪日真被祖开的人杀了,倒算真的难以瞑目。
却不好连累裴天人。
“要不然我就去……”他有些踟蹰。
“无妨,”裴天人睁开眼,轻轻挑起了眉,“况且我喜欢。”
福南音一愣,并不觉得他是喜欢来东园茶会的意思,又问了一遍:“什么?”
裴天人侧过头,望向就在眼前的相府别院东园,随口道了句:
“我就喜欢把银子花在这种没用的东西上。”
裴天人没有料错,东园此时几乎所有的宾客都到了,果然有不少熟悉面孔。除了主办这次茶会的杜相长子杜东林之外,还有几位朝臣家的郎君贵女,以及那个赵顺才。
满席几乎只有杜东林知道裴天人的身份,显然是等得久了有些着急,见人来了才松了口气。他悄没声起身朝着裴天人拱了拱手,难得亲自下来将他与福南音引入席。
只是两人望着席间零散的几个空位,不由蹙了蹙眉。
杜东林这一手安排得巧妙,席间这几位都是眼高于顶又拎不清的,一向瞧不上裴天人的纨绔习气,又不明白为何长安近来都爱请他到宴上装点门面,此时自然不会给裴天人面子,有人甚至直接将头转开,连个照面也懒得打。
裴天人似乎早已习惯了,面上并不恼。
倒是福南音在朱雀街这两年被裴天人惯得厉害,早已习惯了进出府邸和赌坊都被人捧着,见到今日在东园被人如此怠慢,不由变了脸色。
杜东林都看在眼里,面上装出一副为难的神色,低声与裴天人商量:
“这几位不懂事,今日也不好计较。既然连着的位子腾不开,裴公子不如……”
说着指了指前面那张略显得更为宽敞的矮桌,距离上首主位更近,却是单人的。
“您往那坐,叫福小公子在这委屈委屈?”
说是商量,却觉得福南音定然不会拒绝,一只手已经随意地伸出来,将他往一旁的空座上引了。
福南音脚下却没动。
他抬眼看了看裴天人,对方显然知道他的意思。
“府上席位金贵,”裴天人冷冷一笑,语气中便带了几分嘲弄:“今日的茶会,杜公子就当我们来过了。”
杜东林一愣,望着两人这便要走的架势,显然是意料之外的。
他抬眼瞪了瞪一旁席上安坐着的一个锦衣郎君,赶忙阻拦:
“贾越今日同我有些话说,便不占着裴公子的席位了。您……二位留步,莫要因为这等小事闹不愉快。”
直至他两人连席坐下,福南音望着东园侍女送上来的两壶酒,两只一红一蓝的琉璃酒盏,眼中仍然带着几分迷茫和恼意。
那个时候的他在裴天人面前是从不会掩藏情绪的。
“杜府前日那般精心下的帖子,如今算什么,下马威?”
说着,他脸上又忍不住带了几分愧色,一边看着侍女将红色的酒盏推给了裴天人,那只蓝色的推给了自己。
“我不该强拉你过来的,其实那把琴……不看也行。”
红色的琉璃盏中倒入冰凉的甜葡萄酒,在白日里也有流光溢彩之感。
裴天人亦对方才之事感到几分蹊跷,按理来说,若今日之事是杜相安排引他过来,便绝不会允许他的儿子对自己耍那样拙劣的心计。
那便是杜东林自己的意思了。
他眉心轻轻蹙着,同时也嗅到了一阵葡萄酒的香气。
杜东林倒是不吝啬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