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嫦的人生细论来要分为三段。
第一段,是在家中做姑娘的时候,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千娇万宠每日里愁的只有今天要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花钿要用什么模样的丹寇的颜色合不合心意。
第二段则是第一次出嫁。她嫁进刘家,做了大少夫人丈夫是未来的家主。她和丈夫算得上相敬如宾但上头两重婆婆后院姬妾成群她嫁进刘家也没半个子嗣,反而听信叔母的话,一个正妻越活越像个妾室。
在守寡后,她被父亲二叔送到了颍州。在祖母教导下才开启了她第三段人生。
“嫦姨你在想什么呢,”骏达见谢嫦眼神怔怔的不由问了一句,又很快继续看外头的热闹。
忽然他坐直了,有些兴奋的喊身后的谢嫦与长平,“来了来了,舅公在前几个!”
谢嫦两个顺着骏达指出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金堂一身华服,头戴鲜花,从远处慢慢骑马而来。
“呦呵,还真是小舅舅,”长平笑了起来,又见骏达已经等不及蹿出马车,要站在车辕上看了,不由摇头,“这皮小子。”
“男孩子小时候皮实些好,”谢嫦说了一句,也忍不住将车窗往外推了推,盼着能看得更分明些。
两人说话间,金堂也看见了骏达父子,又见了长平两个,不由得眼前一亮,朝着这边挥了挥手。
不多时候,墨书就走了过来,先和骏达父子打过招呼,又来到马车边:“见过公主、表小姐,您二位接下来可有什么安排没有?”
“等送了表妹回府,我就递帖子进宫去,”长平答道。
墨书便又问有什么是他帮得上忙的没有。
长平想了想,索性叫他先去谢家报信。他们在这里看了一阵,耽搁了不少时间,如今也不会马上就走,送个信去,也免得朱氏久候。
等墨书领命去了,外头又传来骏达的惊呼声。
长平忙问:“怎么了?”
“不妨事,”驸马笑道,“是小舅舅把骏达抱走,一道游街去了,反正咱们一会儿也要进宫,小舅舅一道带走也没事儿。”
谢嫦听了,和长平笑道:“四叔和骏达关系还是这么好。”
“任性妄为,也不怕还没进宫就被御史参上一本,”长平虽这么说着,脸上的笑容却半点没下去,显见金堂的骏达毫无隔阂的亲密关系,是她所乐见的。
谢嫦勾了勾唇角,也没拆穿她。等今天等人走了,才伸手去关车窗。
她敏锐的察觉到似乎有谁在看她,皱了皱眉头,拿起一旁团扇,半遮了脸往那个方向看去,不想正对上一个熟悉的视线。
临街二楼雅间的窗口处,正站着已经沉稳许多的李钺。
谢嫦先是有些惊讶的睁大了眼,又很快向着他轻轻点头致意,而后毫不留情的关上了车窗。
雅间里,李钺轻笑一声,心情如同窗外春光般明媚。
李铮才安抚下吵着也要金堂抱着骑马的李琅,有些疑惑的看向弟弟。
李钺眨了眨眼道:“小舅舅今儿可是出了大风头了。”
“这有什么,”李铮道,“只要不是直接把骏达带进宫,都不算出格。刚好咱们都要回宫,半道上叫人把骏达接了来就是。”
李钺点了点头,催促道:“那我们快走吧!”
长平一家直把谢嫦送到府中才走,因要急着进宫,也没留下来用饭。
谢嫦以为自己回到谢宅会很不适应,可等到真正看见朱氏和谢洛的那一刻,心中爱怨交织,她竟忍不住鼻酸,眼泪如豆子一样往下滚:“爹娘,不孝女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朱氏早忍不住把女儿搂进怀里,谢洛也忍不住偏了头,不叫人看到自己的表情。
这一刻,谢嫦觉得,当初送她去颍州时,爹娘到底抱着哪些想法,都已经不重要了。至少在现在这时候,爹娘是真心为她这个做女儿的回家而高兴。
入夜,谢嫦坐在绣楼里,看着身边丝毫未变的陈设布置,一时就像是回到了数年前,未曾出嫁时的日子。闲适而惬意。
“小姐,您明儿想穿什么衣裳?”丫鬟问道。
见谢嫦晃神,那丫鬟又让捧了几盘子衣裳过来:“这几样都是如今京城里最时兴的花样,知道您要回来,老夫人特意叫做的,怕您不喜欢,还特意留了不少缎子,到时候好做新的。”
谢嫦这才搭着丫鬟的手,起身看了几眼,随意指了一身织金桃粉色衣裳:“就这个吧,再把那套芙蓉石的首饰找出来,明儿用那个。”
谢嫦一连几日,都懒洋洋的不想出门,直到宫里设宴,还特意叫人给她传了话,她才让准备起来。
如今李恪登基一年有余,谢洛也早被起复还做了吏部尚书,可谓是大权在握。谢泽虽身无差事,宫里年节却也不会忘了他。又兼金堂一向和皇家亲近,如今更是中了探花。
作为谢家难得的女孩,谢嫦那些事便是还有不少人记得,却也没几个人敢说了。谁叫她家如今势大,而刘家人已经在皇孙谋逆案中被清算流放,甚至砍头了呢。
何况,如今各家都有人是被从流放甚至发卖边缘被家人拉回来的,又有几个还能理直气壮的指责谢嫦呢。
是以这日谢嫦进宫,几乎人人都待她十分友好和善,甚至京中贵女,还隐隐以她为首。
若是换了从前的谢嫦,说不得这会儿尾巴已经骄傲的翘上天了。但她毕竟是如今被徐氏教导过的谢嫦,便是受到各种优待,也不骄不躁,大方得体。
长平见状,拉了她一道说话:“我方才可是看见了,不知道多少老王妃、老夫人看着你眼睛发亮呢。”
“随她们看去,”谢嫦兴致缺缺,“若我不姓谢,你瞧她们可还有这样的好兴致?”
“也不能这么想,”长平笑道,“毕竟你姓谢,只要谢家荣宠依旧,你这辈子,都是要被她们给供起来的。”
现在的皇帝是姑父,下一任皇帝必定是表兄弟,再往下数,无非不过是自家表侄。谢嫦也笑了起来,赞同道:“你说的是,我何必庸人自扰,没得坏了自己的兴致。”
长平这才点头,起身拉了她一下:“我要看花去,你去不去?”
“去呀,”谢嫦起身同长平一道,两人说笑着转进深处去了。
去年国丧,今年才算是李恪登基后头一个正经春宴,又邀请了那许多大家小姐,摆明了是要为李钺选妃。
谢嫦从来觉得自己和李钺没什么可能,此刻与长平玩得自是毫无负担。
春日百花争妍,牡丹雍容,芍药多姿,玫瑰娇美各据一方。她俩走的这个方向,却是牡丹更多的。
“这朵赵粉开得好,”长平才叫摘了一朵姚黄,转头又看上了一朵好的,“粉色最衬你,又合你今日打扮,不如与我一道重新梳妆去。”
谢嫦推拖不得,被长平一道拉走,两人重新拆了收拾钗环,将娇嫩欲滴的牡丹用在了发髻之上,才开始重新戴首饰。
谢嫦梳完头,站在水银镜前,镜中霎时便映出一身姿曼妙、气质卓绝的佳人。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头上赵粉:“还是长平你挑的好,可真衬我。”
“那是自然,”长平也走了过来,和谢嫦并排站着,左右看了看,才满意的挽了她的手,“这下子,咱们俩才像是一对姐妹花。”
两人重新出现在众人眼中,果然因头上戴的花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甚至还有个女孩子凑上前恭维:“长平公主和谢小姐关系真好。”
长平睨她一眼,道:“那可不?不然怎么说是表姐妹呢。”
谢嫦唇角带笑,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站着。这个女孩子她认得,刘家老夫人的侄孙女。从前每回去刘家做客的时候,都想着要压过刘府的姑娘、少夫人们,何曾有过如此小心谨慎赔笑的时候。
等身边人群散了,谢嫦才悄声同长平说了这事:“果然这世上,权势地位是不能缺的。”
“权势地位,人人争相求之,就可见它的好了,”长平想起旧年进京,处处遭受冷落排挤,甚至还有人当面取笑的旧事,也懒得再和那些贵女做堆,“咱们才换了穿戴,也让母后瞧瞧去。”
谢斓如今贵为皇后,在这样的场合自然不能如从前一般,和小辈戏耍,只能坐镇高处。见了长平两个过来,自然欢喜。
经过之前的事,李恪和谢洛关系好,谢斓与他的关系也被修补了不少,又兼谢嫦在徐氏膝下养了三年,每每写信,徐氏也多有夸赞之语,谢斓对这个侄女的印象,自然也渐渐变好。
不过因着李钺的执拗,她对谢嫦很有些复杂之心,对待她的一举一动,也难免带上审视之心。
谢斓拉着两人看了一阵,满意的点头:“女孩子就该这样好好打扮起来才是。”
秦山大长公主这才插嘴道:“娘娘说的是,这样的年纪,鲜活靓丽些才好。”
听见这位开口,谢斓方拍了拍两人的手,笑着和秦山大长公主说起话来。
谢嫦与长平对视一眼,正想出去,就听见通传,说是皇上驾到。
李恪身后领着李铮兄弟,还坠了个小尾巴金堂。
瞧见李恪进门,众人都起身行礼。
上头李恪随意问了几句,就和谢斓说起话来,谢嫦两个这会儿倒是不走了,毕竟她俩也好些日子没见金堂。
“四叔,”谢嫦瞥见李钺眼中的惊艳,偏了偏头,只和金堂说话,“可有好些时候没见你了。”
“这几日事忙,我便没过去,”金堂看着两个侄女笑道,“你们今儿打扮得好看。”
随后,又压低了声音:“我新得了些海贝,叫人打磨了配着珍珠、水晶做了几套首饰,赶明儿叫人给你们送去。”
“小舅舅你也自己留些,”长平道,“赶明儿舅母过门看了账本儿,怕是都要看不惯我们了。”
谢嫦也忍不住道:“长平说得是,四叔你什么好的都想着给我们送来,等过些日子你定亲,看你拿什么给叔母去。”
“不怕不怕,旧年的都还用不完呢,到时候自然还有新的送来,”金堂眉眼弯弯,“你们是我侄女,我不多给你们些,还给谁去?”
谢嫦看他一眼,拆台道:“还有表嫂和侄女们呢?”
“都有都有,”金堂道,“谁的都缺不了。”
说完这几句,金堂也没多留,去了李铮兄弟身边。到这会儿,李钺才没一直往这边看。
谢嫦心里升起了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但看了上头的李恪谢斓一眼,又自个儿压了回去。
不可能的,姑姑姑父是不会允许的。
春日宴后,谢嫦也不能一直在家里躲懒,也自己办了一场宴会,便也知道皇后一连召见了数位贵女,其中就有那日座位离得最近的秦山大长公主的小孙女和外孙女。
人人都觉得亲王妃是要从秦山大长公主的小辈里出了,没想到却等来了给皇后幼弟谢闲的赐婚。
此时才有人马后炮的说亲王原配的丧期还没过呢,若真要守足一年,只怕得最早也得夏宴过后,出了丧期才有结果。
这一回,不少人都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个个忙着打首饰做衣裳,想要在夏宴上拔得头筹。就连裴家,也热心的从旁支寻了姑娘出来,常带着进宫拜见皇后。
京城夏日炎热,谢嫦在颍州待得久了,竟不太能适应。金堂来时知道了,隔日便让人直接送了个京郊庄子的红契给谢嫦,落了她的名字,随她什么时候去避暑都成。
谢嫦也不和金堂客气,同父母说过,又送了信去长平的公主府,便收拾了往庄子上去。
“姑娘来了,”庄子上留着的管事,还是金堂从前的旧人,预备着等谢嫦手底下的人成熟手了,他再离开,所以如今来迎接谢嫦的人,倒没半点变化。
谢嫦进了别苑,就没再戴帏帽:“方才我看东边庄子上喧闹,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管事派人去打听过后来回:“那庄子上才换了新东家,说是正归置东西,才吵闹了些,不过也同我们保证,顶多今儿下午就收拾完,必然不会拖到明日。”
“这倒是巧了,”谢嫦道,“小舅舅才把庄子给我,这邻居也要换新的了。”
随口说过两句,谢嫦也没放在心上。哪知道次日下午,身边丫鬟就来回话:“小姐,咱们那新邻居你猜是谁?”
“瞧你这急匆匆的样,”谢嫦让人拿了茶给她,“莫非是我们家认识的?”
那丫头慌忙点头:“是二皇子,他上午就带了小郡主到庄子上来,方才还下了帖子,说下午要过来拜访的。”
“竟然是他,”谢嫦虽非聪明绝顶,却也不是个蠢的,听见新邻居竟是李钺后,她突然惊觉,或许先前觉得李钺对她的过度关注并不是错觉。
“小姐?”丫鬟轻轻唤了她一声,“您可要回帖子?”
“回,”谢嫦说着,便让丫鬟研墨。不过这帖子上写的,并不是恭迎大驾,而是婉拒。
这庄子上只有谢嫦自己在,谁去接待李钺?俩人一个寡妇一个鳏夫,便是在庄子上,也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若真叫李钺来了,岂不是什么都说不清了。
因着这事儿,谢嫦原还想着去庄外山上散步的,也只能无奈取消,改为在庄子里的人工湖上划船。
谢嫦在庄子里一连呆了好几日没出门,觉得有些腻味,预备回京之时,长平从京中做客来了。
难得谢嫦没亲自出门去迎,只是在长平进门之时,倚着门框懒懒的问了一句:“你是自个儿想来玩的,还是被人请来的?”
“就知道瞒不过你,”长平转头打发了丈夫儿子到李钺庄子上住,只自己留在这边,“你对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对他能有什么想法,”谢嫦道,“你若不是真想来玩,该去哪儿去哪儿,我都准备回京了。”
“你可瞒不住我,”长平拉着不许她走,“不然就白瞎了我们相处这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