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霜屋里的床帘用的是秋棠褐的厚烟云纱,床帘右侧以刺绣绣了一株寒山白梅,梅瓣随风而散,花了上京城庄宁坊的六个绣娘半年的功夫。这厚厚的烟云纱一旦放下,便使外面的人看不清床上的人的细貌,只能微微瞧见一人影。
南祁从屏风后面换好衣服出来后,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这褐色的烟云纱仿佛前朝古卷,上画寒梅,盈盈而立,寒梅下便是一看不清面貌的窈窕女子正在整理衣裳。
纵使此时他心思不在此处,也不禁被这幅画吸引住了目光。
不多时,这画卷被撩开,那女子仿佛是从画里走了出来。
“殿下,桌上有参汤,你快乘热喝了暖暖身子。”那画中人说话了,这才一把将他拉回现实。
顾霜换完衣服从床上下来,便看见南祁直挺挺地站在他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此时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头发也尽数被她擦干,此时正披在肩上,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可是这直愣愣的目光依旧看得顾霜心里发毛。
他这是,被雨淋傻了?
南祁听见顾霜的话才算回过神来,转头看见小厅的桌上果然放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参茶。南祁回头看着顾霜,道:“表妹一起?”
她听见南祁的话笑了一笑,从善如流。
两人坐在小厅的桌子上相顾无言,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参汤。
顾霜猛地意识到,南祁还一直在自己的卧房里,她虽然平日能够以男装示人,说话可以百无禁忌。可是心里面却还是有些女儿家的骄矜在的。
如今南祁大半夜地闯到她卧房里来,二话不说地抱着她发疯,她虽然心疼,但是等换过了起初的那股劲儿来,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向南祁说道:“殿下,你看我们喝了汤,到楼下去聊?”
南祁听见顾霜这话,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这小妮子话里有话的意思,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天晚上丢人丢大发了,大晚上的跑到人家姑娘的卧房里去,蹭了人家一身雨水,还赖着不走。
他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
“咳咳,”他假咳了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道:“表妹说的是,是孤叨扰了。”
于是两个人达成了默契,静静地喝完了参汤以后,一前一后地下到了花月楼的一楼。
虽然已是初春,但是花月楼却还没断了地龙,一楼明显比顾霜的卧房暖和些许。
南祁寻了一把文椅入座,顾霜半坐半躺上了那张红木美人榻,又寻了条薄毯搭在身上,刚刚她一直穿着那件被浸湿,冷冰冰的中衣,这会儿还没缓过来。
见着南祁脸色稍稍恢复如常了,顾霜这才迟疑着开口问道:“殿下,今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南祁看着小姑娘关切的眼神,突然眼底闪过一丝恶劣。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道:“表妹没听到孤刚刚说的吗?”
他抬起头,嘴角上挑:“孤,为了破局,杀了从小与我一起长大的近侍。”
他挑眼看向顾霜,心中又甚至有一丝变态的期待。
他期待着,面前这张关切的脸,会变得冷漠,会斥责他是个没心肺的怪物,将他赶出去。
毕竟,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不是吗?
开口吧,骂吧,将他推出去淋雨,看他一身狼狈地离开。
这样不是很好吗?
顾霜看见南祁这幅样子,心中忽而有些不好受起来。
她幼时曾经在关外救了一只背上有两缕白毛的小狼崽,带回家中细心呵护,那小狼崽戒心颇重,在她手上添了不少伤口,她花了好大力气才与它稍稍亲近起来。
可是一日,她回到家中,左右都寻不到那狼崽,费了好些功夫,最后却在仆妇的院子里找到了它。
找到它时,这狼崽子正咬着一只鸡,鸡的下半身已经不见了。
它周围具是动物的尸体,有厨房里养的鸡,有看门院的狗,甚至还有小丫鬟养的兔子。
此时南祁看她的眼神,让她想起了那只狼崽子。
仿佛在说,我本来便是如此样子,你能奈我何?
是了,她和她阿娘最后还是叫着侍卫,把狼崽子赶出去了。
当时外面也像今日一般下着大雨,它只是在门前转了两圈儿,呜咽了两声,便消失在了雨夜里。
“真是养不熟的白眼儿狼,”周围的仆妇啐了一口。
她从未对人说过,其实她后来遇见过它。
百里泱命她去山中寻一种野花,考验她的轻功,那野花长在峭壁之上,周围的土壤十分酥松,站不得人。因此若要取得这花,便需要从峭壁对面出发,三息之内打个来回。
那时她的轻功早已练得很是不错,不费丝毫功夫便得了那花,正准备打道回府,可是她下山的时候,碰见了山震,连带着上山的路也被碎石挡住。
那时天色将暗,她担心晚上看不见路况,下山更加危险,便在林中寻了一处地方,打算过一夜,等天亮再走。
可是她没想到的是,这山里有群狼,大约有个七八只。
她刚刚熄灭篝火,便瞧见距她不远处绿莹莹的眼睛,登时吓得她心头一窒。
纵使她功夫不错,但双手难敌四拳,她与它们缠斗,渐渐落了下风。
就在此时,远方却突然冲来另一只狼,和这群狼扭打在一起,为她分担了部分麻烦。
有了这只狼的加入,战局被渐渐扭转,在她们一人一狼杀掉其中三只狼后,剩下的狼群开始迅速撤退,瞬间就消失在了黑夜里。
顾霜这才看向这只“天降神狼”,然而只一看,她却愣住了。这狼背后有两撮白毛,与狼崽子一模一样。可是还没等她看个仔细,那狼便转过身来对她低吼一声,跑走了。
后来连着七八天,她天天都上山,想要寻这只狼,却始终没发现它的踪迹。
直到第九天,她寻着一丝血腥气寻到林中树下,赫然便是它,倒在地上,身上全是咬痕和抓伤,鲜血淋淋。
它帮了她,被狼群报复了。
她跪趴在它身边,想要救它,却已是来不及了。
那狼使了些力气,将头在她蹭膝边蹭了蹭,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和小时候她喂他羊奶的时候一样。
她抚着它略微有些扎手的毛,一下下安抚着,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股脑地往下淌。
她看着它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从小到大,她素来洒脱,做出的决定,即使是错,也从不后悔。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愧疚的滋味。
她当初赶它出去,究竟是对是错?
莫名地,今晚的南祁让她想起了那只狼崽子,这让她想对他再好一点。
想到这里,她看向南祁的眼神更加温柔了些。她左手盖在了南祁放在桌上的右手上,握住,道:“清风背主,要置殿下于死地,自是要拿命偿还。”
她顿了顿,又将语气放得更轻了些,接着道:“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还请殿下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