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阴了起来,程广之回来的半路上就开始下起了雨。照以往来看,这座城市冬天的雨水应该是不充沛的,但今年却隔三差五地下雨。 程广之原本车祸中受伤的那条腿受的罪就更多了,疼得像是骨头中间被凿了个洞,风鼓鼓地从骨头缝中刮过去。他上午拖着一条疼痛不已的腿从第四家银行出来,接到了附中校长的电话。 程星有的事虽然最终有惊无险处理完了,但是作为学校负责人兼程广之的熟识,校长总觉得自己有必要通知一声程广之,把情况大致给讲了一遍。 于是一方面由于身体不适,另一方面有些担心程星有,他让李叔提前送他回家,至于下午接着跑银行的计划则临时取消了。 程氏最近在开发新项目,前期投入需要不少资金,可是由于政策调整,市场风向悄然变化,新建的两个大型项目收益都远不如预期,可以说是非常不成功的投资决策。而且不久前的违约事件让公司伤了不小的元气,所以资金调动方面的困境实在无法避免。 程广之近期都在为贷款的事奔走。不过银行家们向来是热爱热闹的看客,谁家越是门庭若市就越要往哪里钻,然而一旦你真正需要帮助了,想让他们施以援手,不滚两层皮是说不下来的。 程广之和合作的银行商量了许久,一直负责接待程氏的经理面露难色地告诉他,从程氏现在的经营状况来看,银行不敢贸然同意大笔的贷款。并且如果想要获得银行可接受范围内的资金支持,各种繁琐的文书证明都不算什么,难就难在时间上的优势。 恐怕等银行的贷款通知发放下来,在争取的那个项目早就进了其他公司的口袋。所以程广之思来想去,决定以个人身份去请求帮助。 他头一个想到的是自己多年的好友,对方倒是爽快答应了下来,可是毕竟要借的不是笔小数目,好友也没法一下子拿出来那么多,后来直接说程广之脑袋转不过来弯,这种事直接去找亲家帮忙不就好了。 也不是第一次请求叶氏帮忙。几年程氏在南郊建设那个项目上,也出现过一次资金短缺,那个时候程广之到处奔走,后来也是借助中间人斡旋,和叶氏达成合作协议,由叶氏补充了剩余金额。代价是后来的收益分成,叶氏连本带利抽走了一半。 说亏是没亏的,说赚自然是少赚了不少。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们两家关系今非昔比,叶川肯定会给足你情面的。” 老友这么劝解他,却不知道程广之其实心里算计得更多。原本确实是想着以后可以通过人情关系从叶氏那里多得些利益,可是真正有了门路,程广之才发现要考虑的事情远远不止他想的那些。 他那顿饭算是吃明白了。即使这两年叶川对外都夸叶自敏如何能干,外界有多么宣扬叶自敏如何受重视,但是在叶家,未来女婿其实并不是真正受宠的那个。而且尹静云显然更没有什么地位,这样的家庭里,程月有嫁过去没有可靠的依靠,很可能会受气。 如果连程氏以后也要靠叶氏救济,程月有就要更矮一头。 所以程广之没有贸贸然行动,直到今天跑完三家银行,都碰壁而归之后,他才灰了心,打算抓住叶氏这根救命稻草。 “我进来了。”程月有敲了两下门,在外面告知了一声,就开了门进去。 程广之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正出神地看着院子里的树,听到程月有进门的声音,转过去,“今天星有发生什么事了?” 既然担心那应该去问当事人才最清楚啊,问她是哪门子的道理。 程月有淡淡地回答了一些,隐去了一些。比如在校长办公室里她是如何强势,对方是如何跋扈,那个碰瓷的同学到底说了程星有什么,这些都成了故事里不重要的隐情。 程月有不知道程广之其实把事情都打听清楚了,也不知道其实程广之这次叫她来是有另外的打算。 “你和星有是姐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们更亲近。星有现在还小,你要照顾他的地方多,等再过几年,他也能帮你了。” 程广之说着,仿佛能看到几年后这个家里只剩姐弟两人的情景,打住了话,然后点了点头,朝女儿肯定地说:“你做得很好。” 程月有不记得上次程广之夸她是什么时候,可能是考上程广之比较满意的大学,又可能是第一次替公司完成了一个大单生意。但是即使在那些时刻,程广之也没直接说过“做得对”“做得好”这种话。 他们两人之间,不仅仅是程月有单方面的冷漠,程广之在很久以前尝试同她和解失败后,也没有再做出什么修复关系的举动,看不见摸不着的间隙隔离存在了十多年,彼此之间也都习惯了。 倒是有一次,程月有还在读高中,在某个夏天的周末,程广之突发奇想的,要带他们去附近一个山里亲近大自然。 中午的时候他们在离溪谷较近的阴凉处休息,三个人坐在一起安静地吃着芳姨准备好的野餐食物。后来程月有在距离自己两三米的树干上发现一只黑色的甲虫,她随手捡了块石头朝着那个方向砸过去,结果正中甲虫。 程广之心情很好,被她的举动逗笑,说了一句,“小呆子,还真被你砸中了。” “小呆子”是还小的时候程广之对她的一个叫法,和字面的含义并没有什么联系,单纯只是一个昵称。但是程月有一直不喜欢这个称呼,毕竟她的小学时代也是在观看《西游记》中度过假期,总不免有些联想。 可是那次听程广之这么叫她,程月有却并没有排斥或反感,反而是记起很久以前,妈妈还在世的时候三个人度过的那些时光。不过也只是那么一瞬间,随后她又为自己立场摇摆不定的软弱而感到懊悔。 程月有本来就不是记仇的人,她生再大的气,不出三天就没事了。不是气度大,而是她记性差,总觉得脑子里像是装了定时的驱动精灵一样,时限一到,之前存储的那些怨气就被通通扔进回收站。 所以这些年来,单纯为了让自己不忘记程广之的所作所为有多么可耻,她也是下了不少功夫的。在漫长的时间里一个人反反复复回想着那些令人痛苦和嫌恶的过往,是件辛苦的事。 程月有正出着神,程广之已经开口说正题了。 “你先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上次跟我提的那件事,我考虑过了。” 程月有挺直着背,等着他的下文。 “本来就是一家人,说什么条件讲什么前提的,没这个必要。我跟你说过,你一个女孩子,以后把心思放在家庭上就行了,不用太执着事业方面,这样也能轻松点。但是我也知道,你从小就要强,性子又犟得很,”程广之抬了一下下巴,“我一直都有些不放心。你在公司这几年,工作上一直很认真,能力也不错,但是我还是觉得依你的性格,不要把自己绷得太紧,过点轻松舒适的日子才是最好的。不过我这么说,你肯定不爱听,也听不进去,所以行,我答应了。” 程月有的眉毛不自觉抖动了一下,她消化着程广之的话,心里却没有预想的欣喜。本来就是一步烂招,她走的时候全凭冲动,想着只要让程广之不顺心就可以,没有仔细考虑过“自己”。 程星有问她想不想结婚后她才认真想了以后可能会有的各种变化,说不忧心是假的。边卉也提醒她说,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失落和压力会更大。 虽然她早和叶自敏说过,他们之间只是合作关系,可是她又怎么说得准事情会像她预期那样平稳呢?三年的变数太大了。 如果结了婚,这三年里,她要适应的,不仅仅是自己有了丈夫这个变化,还有叶家这个大家庭。她不擅长和别人相处,在程家即使冷着脸也不会被说太多,可是要想和一群陌生人亲近地相处下去,光是想想她就手脚冰凉。 她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在想这些事,一个人缩在床上,越想越觉得自己实在是蠢,在程广之这头还没有达成目的,已经踏进给自己挖的坑里了。 程月有想过要打退堂鼓。什么自尊心报复心理,在未知的未来面前都不堪一击。她甚至想一鼓作气直接通知叶自敏,这个计划她要放弃了,然后告诉程广之她不会让他掌控自己的人生。 可是夜里踌躇满志,天一亮,她翻来覆去在脑海中演练的台词,就像粘稠的糖浆一般,粘在她嗓子眼里,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程月有是那种事情如果解决不了,她就想蒙着头逃避的性格。想着再拖两天,再拖两天,如果到时候情况实在不够乐观,就一定要理智地将从坑里爬出来。 可是再怎么做好放弃的心理建设,程广之这么轻飘飘的两句话出来,还是让她更加纠结起来。 程广之看她脸上灰霾的一片,是心思沉重的表现,又接着说:“你要工作,我不拦着你,可是也不能像现在这样,除了工作什么都不想。和自敏好好过,他人不错,也不像很多年轻人只顾嘴上说得好听,他心还是挺诚的。虽然以前可能不懂事,自敏生活方面有些不好的,不好的小毛病,可是毕竟也过去了,只要他以后不再犯,你心里也别一直有疙瘩。” 这些话其实本不该由程广之来说的,他年过半百,第一次和女儿提情感方面的话题,实在是有些尴尬,可是这个家里只剩三个人了,这种母亲贴心话的传达使者也只能由他来扮演。 “不过,我是说万一,万一以后在自敏或者叶家那儿受了气,你别憋着不说,也别忍气吞声。我们家虽然不像叶家那么大阵势,一屋子人,但是我们程家的女儿也不是随便就能欺负的。那天晚上我也看出来了,自敏在家里应该没少吃亏,但是我和你叶伯伯都商量好了,等订婚办完,就给你俩置办个新房,你们以后搬出来住,不那么频繁地和他们接触,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矛盾。” 程月有表情严峻,一言不发地听着。她现在还处在思绪纷杂的阶段,心里乱麻似的,各种想法都往外蹿。一会儿想着还是要坚持,既然事情都到这一步了,干脆硬着头皮走下去,可是又觉得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回归到以前生活的一成不变也很好,她乐于安稳。 程月有这么三心二意地思量着,对程广之的话,前半段是完全没进耳朵里,后半段倒是听了一部分,从程广之叮嘱她不要受气那部分开始。 她甚少能听到程广之用不那么高高在上的长辈语调和她说话,也少有的能从他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 程月有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发烧感冒,通常都是妈妈带她去医院打针吊水。程广之工作忙,可是还是会提前下班去医院接她们。程月有总耍赖说走不动,让他背。那个时候,程广之对她来说是世界上最高大可靠的人。 可是现在坐在她前面的这个程广之,染发剂已经脱落了,露出鬓角处发白的发根,因为是阴雨天,芳姨冲了热水袋让他放在膝盖上焐着,想借此缓解不适。 已经是能看出老态的年纪。 程月有那股子一旦别人对她有三分好,她就想要七分报答的要命的冲动又涌上来了,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对程广之生出一丝同情怜悯或者任何带有温□□彩的感情。 “关于你和自敏的事,我话就说到这里。其实我找你过来,是有件事想让你帮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