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个日升月落,王朝换了新主人…… 至此时,昭仁殿的脂粉香与血腥气已尽去,墙上挂着的仕女图换了浪打岩礁,而昔日圣人亦改称了大行皇帝。从前的痕迹一点点消失殆尽,而浩浩瀚瀚哭灵声里,悲者又能有几人? 江耀难得寻到一个间隙,安排妥当江山社稷后,问起旧人旧事,“季姨那里怎样了” “季内司还没醒” “季腓呢?” “内司那里跪着呢” “呵……要他碍眼……还不让他赶紧滚回来” “是,圣人。” 江耀见内侍仍立在那里无动作,不耐烦到,“还有何事?” “奴才不知当不当说……” “说!”江耀面色愈沉。 小内侍瑟缩了一下,腰弯的愈发低。“主子,说句不敬的。季大人怕是有反心……如今内司未醒,您正合做出个决断来……” 当奴才的眼睛最利,闲时便乐寻他人错处,季腓那双眼就跟淬了毒的刀子似得,不得不让人忧心主子啊……并且他季腓是个能人,主子便是不喜也倚重着,只有他去了,方能显出他们来……而若季腓身死,没准他们也能给季澜当个孝子贤孙……小内侍垂下眼,藏住其中贪欲。 不过……帝王又有几个蠢的……江耀冷哼一声,道不尽的讽刺,“好算计,以前倒是孤小瞧你了”。 他这还没登基呢……底下人倒是先动起心眼来了…… “奴才不敢!”小内侍见江耀如此,忙跪了下来,连连叩首。 幸此时,又一内侍前来回禀,“主子,季内司醒了” 江耀怔了怔,低叹了口气,“孤去看看她……” 关于诏书帝心,关于匆匆里未尽之言,年轻的帝王俱想知悉……而若能得愿……季腓之事,也可做投桃报李…… 季澜醒来时,正是满宫浩浩哭灵声,山陵未崩人已去,她这半生亦随流水,而这薄老天竟真半点慈悲不予人……那么,还敬他如何…… “圣人是如何去的……” “油尽灯枯” “无虚言?” “无虚言” 季澜未再多问,圣人惯是刚烈,她从前不过是自欺欺人。也好……活着的时候便痛快淋漓,走时也干脆利落,她们这些人本也不值得他留恋…… 屋中既有了动静,小竹子通报入内,“主子,小主子在外面跪着呢……” 闻言,季澜向廊下望去,隔着窗纱,只得见一团朦胧的天色,压抑昏黄而凄寒。何必如此自苦呢……她并不怨他,却也无心寒暄安抚他,而两人来日如何,亦需斟酌。 “让他先回去吧” “是”,小竹子依言退下。 江耀来时季腓正犯拧,任小竹子如何劝也不起身,他并不似季澜所想一般跪在廊下,而是跪在漫天风雪里,衣冠俱被雪埋,面色乌青,身形僵硬。 小竹子为他打着伞,求道:“小主子,这时候你犟什么呀,主子那性子您还不知道,再心软不过了” 多年来小竹子一直在季澜身边伺候着,两人之事也明了几分,只是他并不看好,人间多少大路坦途,何苦要走这独木桥呢,所以他只劝着少年起身,并不再去回禀季澜。 少年垂头跪着,并不理会他,他本来只是做苦肉计的,可如今她都不肯见他,他既怨又怕,直想跪死在她门前。昨夜季澜于他心口刺伤之处亦未处理,此时风雪便从那儿逼侵进来,五内俱寒。 僵持间明黄御辇进了这方院落,满院的奴才忙匆匆行礼,道不尽的威仪,季腓亦不得不俯首下去。江耀并不叫起,步履行经跪伏的少年,又径直进了屋内,道不尽的轻蔑。少年恨意愈重,僵硬的手握掌为拳,几个血痕亦现于掌心。年少结怨,多年相恶,如今应是相杀时…… 推开桢楠的殿门,空荡清冷的屋子里,女人一袭中衣,抱膝坐在床上,几点烛火摇曳间,她便于一片昏暗中凝成一滴墨,藏着这世间所有悲意。 女人见了他缓缓起身行礼,江耀忙快行两步搀住她,“季姨,不必多礼,还如从前一样便是” 季澜低眉应是,旧主新帝,没有她使性子的道理。年轻的帝王带着隐而不发的怒意而来,季澜抚了抚他眉心,“打哪里生了气?” “无事”,帝王怒气不减,更添嫌恶。 季澜的心沉了沉,她已察觉到屋外动静,更知阿腓他们两人有隙……她近乎本能的,抛开哀悔,迅速清醒过来。一个内侍让新皇厌恶到如此程度,那他还有多少活路……季澜面上不露分毫,心却提了起来。 “前朝的事可是忙完了?” 江耀摇了摇头。 季澜点了点他额头,“那来看我做什么……有这时间,倒不如自己去休息一会儿。” 年轻的帝王嗫喏到,“季姨,你说父皇是不是很怨我”,季澜抬眼瞧他,见他眼中藏着哀和悔,与初担起天下的惶惶,他想要的,亦明明白白的写在眼中。 季澜正色道:“你阿爹是一位帝王,他选择的亦是新一任帝王,若你日后对得起这江山,他便会觉得欣慰……太平难得,慎之恭之。” “嗯……”年轻的帝王低低应了一声,又问道:“季姨,那您怨我吗?” 季澜摇了摇头,她原是怨的,可想到昨日这孩子为她匆忙行事,便不知从何怨起了……她最怨的,其实是自己…… “是我对不起你父皇……” 江耀埋头于女人膝上,缓缓喘口气,既如此,那些关乎他名不正言不顺的流言蜚语,也应休矣…… “季姨,过段时日,朕封您做保太后好不好,这些宫殿,由您先挑”,他不愿太过尊崇他父皇的嫡妻,亦不喜他父皇封女人做楚国夫人,那诏书中命她离京就楚之意。 女人却摇了摇头,“我去楚地”。未待帝王动怒,她又缓声安抚道:“阿耀,他们见了我,便会想起你父皇年间的荒唐事,朝堂乌烟瘴气多年,天下都盼着清明的吏政,你不该和我这等旧人再多牵扯。而我就楚,那些有眼色的亦该知道如何行事了。” 属于她的王朝既已结束,她便该早日抽身,否则再深的情分都要消磨尽。过尽则狎,便是帝王生母亦需时时牢记分寸,何况是她这等身份。此时年轻的帝王不过是初登祚的惶然,待惶然尽了,便是离别之时。 她抚了抚少年眼下青黑,“我会在楚地为你祈福,那些你父皇不曾得到的,我盼着你都能有……” 江耀不舍,可他到底已非讨糖吃的孩童,这些年女人亦非时时陪在他身边,他既是感激又是愧疚的点了点头。 女人又羞赧的笑了起来,“阿耀,我再同你讨个恩情,待我去楚地,便让阿腓同我一起吧” 江耀冷下了面容,他最见不得季澜护着那狼子野心的贱坯子,不过一个阉人……“季姨,本来这东西我想缓一缓再给您看的,不过既然提起来了……”,江耀从袖中拿出那本写着无数名姓亡魂的小册子,摊开放到季澜面前。 “这是两月前季腓拿给我的,上面所载皆是曾得您照拂之人,唔,不过已被父皇杀去大半了 季澜的手颤了颤,静静等待着另一个惊雷。江耀点着自己的名姓,接着道:“那时候季腓问朕敢不敢赌,朕不敢。父皇做下这等事,朕如何信他神智清醒。而他季腓,朕也不敢信。” 江耀手指划过几个被朱笔圈起的名字,又向后翻了翻,“这些是您费过心思的,这些是与沈家旧事有牵扯的,朕查过,皆死的不明不白。” “季姨,您不会给他改了个姓,便真忘了他是罪臣之后吧。便是您忘了,他也没忘。您说,他如今最想杀的是谁……朕是不是该先下手为强” 季澜颤着手抚过那几笔猩红,只觉指尖黏腻灼热,如同沾染了凝不干的血。她一贯惜生,惜己又惜人,如今这一本杀孽,直让她如坠阿鼻地狱。亲做刽子手的、视而不见的,俱都令人齿寒。耳畔皆是鬼哭声,眼前一片霜雪白,她只得紧咬着舌尖,方能维持清醒…… 然而她仍是近乎本能的护着孩子,“他犯下杀孽,自有后报。而当年事,沈家无罪,亦非无力反抗,求您看在他们束手就擒,如今岭南太平,沈家仅存此一子的份上,恩赐于他……” 她声音破碎,身形无可抑制的颤抖着,江耀不由担忧两分,先行退了一步,他倒也不是非杀季腓不可。“看在季姨的面子上,朕可以留他一条命,但是他的功夫却是留不得。” “阿耀……他身子已严重亏损,若如此,怕是便剩不得几年寿元了……” “他已神智癫狂,若非如此,朕不能安枕” “他不会再进京中,日后若他进京,无论是何因由,我都亲自杀他,待我寿尽,我便直接将他带走”,季澜眼角猩红,如同一只护崽的母狼。 江耀愈恨,而季腓这般护着……他亦是起了几分疑心…… “季姨,昨日之事,季腓说是他说错了话,不过我想若单只是他,他不至于如此惊慌……季姨,您说了什么?”,经了昨晚的刀剑相向,他本不该再怀疑季澜忠心,只是到底留下了一个心结。 女人像是被这番话彻底击溃,瘫软在他怀里,疲惫又无助,如那风中枯叶,于无可奈何的命运里,百般浮沉不由己,终被消磨尽了所有生机。 “我同他说,我不能背弃你父皇,私心里却是盼着你赢……”终于她哽咽起来,“阿耀……我只余你们两个了”,言语非虚,其中哀意更有十分。 江耀亦酸涩起来,他昨日方逼死了父皇,今日竟又将这近乎于母亲之人逼迫至此……这天下怕是再没有比他更混账的人了…… 他终是软了心肠,只是一时下不来台,匆匆道了一句,“让朕思量一番”,便要仓皇离去。 女人攥住他衣袖,款款起身,神情道不尽的缠绵凄绝,“我去送你父皇一程……” 及出殿门,风雪骤紧,而庭中那个近乎雪埋之人亦抬起头来,目光悲切,眼带哀求。季澜的心颤了颤,然而到底不欲再刺激年轻的帝王,只淡淡吩咐院中寺人,“还不将你们小主子扶起来。” 寺人们纷纷去搀扶,季腓挣扎着不肯起身,女人却不曾停留,只听她声音远远传来,“阿耀,他那摊子事,您另着人去担吧”,宫中荣辱,皆赖圣恩,反之所有权柄只能徒招祸患。 闻言,季腓再撑不住身形,瘫伏于雪中,低低笑了出来,今日夺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明日是不是就要杀他了?腥甜逆流而上,在素白里开出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