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做什么?”李建成又问。
“不知道。”
阮湘觉得自己心里已经什么也不剩下了,可即便是这样空空荡荡的心,竟也装不下任何希望,她很努力地尝试着去喜欢些什么,却总是无疾而终。
游戏、……那些原本所爱的东西,今时今日却提不起半分兴趣,哪怕是无所事事时,都没有接触的兴致。
李建成指了指书架上的游戏,问:“你应该很喜欢吧?不去玩吗?”
阮湘的视线顺着看过去,摇了摇头,道:“已经不喜欢了。”
她以前很喜欢。
那时候总是和家人一起玩仙剑奇侠传,后来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会默默翻看相关内容,甚至还写过有关仙剑的同人文。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什么都不喜欢了,对这个世界已经不抱有任何幻想。
为此,她前段时间特意去买了游戏,她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喜欢上它,可努力过后却发现完全徒劳。
她仿佛行走在这个世界的边缘,抽离于此,虽偶有接触生者们,却始终无法融入。
好在,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些人。
虽然在现实里从不与人交流,但阮湘依旧有交际的需求,所以她在网上认识了几个人。
素未谋面,也互不深究,就这样彼此畅聊着,让阮湘觉得很舒服。
因为他们不会干涉阮湘的生活,也不会将阮湘过往的经历撕扯开,每每痛苦到辗转反侧时,她便会打开手机看一眼群聊的内容。
是个只有五个人的小群,除阮湘外,还有三男一女。
“狼人杀玩吗?”群里,瓶盖问。
江鱼:“跟我玩狼人杀?怕是要把你们玩到怀疑人生。”
奶茶:“跟你当队友确实挺怀疑人生的。”
江鱼:“???”
奶茶是个比阮湘大四岁的姑娘,自己在南京开了一家奶茶店,所以大家都叫她奶茶。
阮湘也发了一条:“我还不怎么会玩这个。”
白水:“我们可以教你。”
就这样,阮湘同他们四人一起玩着狼人杀,起先还是常常被抗推出去的无辜平民,可随着玩的时间越来越久,也渐渐熟悉了游戏套路。
大约过去了三天时间,阮湘一直在与他们玩狼人杀,偶尔也会一起玩别的游戏,诸如什么饥荒、绝地求生、深海迷航……甚至是斗地主,总之,他们五个人总是能一起游玩。
阮湘以为自己大概能慢慢地喜欢上他们,然后喜欢上这个世界。
陈澜找上了门来。
因为始终联系不到阮湘,陈澜实在是等不了了,只能再次上门,猛烈地敲击着大门。
同样是李建成前去开了门,但这一次陈澜直接冲了进来,他跑到阮湘面前,大声吼道:“你还有心情玩游戏?姜宁快死了你不知道吗?!”
阮湘有些茫然:“跟我有什么关系?”
陈澜还要说些什么,李建成直接抓住了他,要把他给丢出去,陈澜一个劲地挣扎着,却不是李建成的对手。
李建成看上去并不强壮,但力气很大,陈澜根本挣脱不开,只能喊着:“你难道要看着姜宁去死吗?”
“姜宁要是因你死了,青衣会怎么想?!”
只一句话,阮湘绷紧的弦断开了。
青衣……
李建成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合照,是阮湘与一名青衣女孩的合照。
“你回去吧。”阮湘默了默。
“阮湘你……!”
李建成将他推了出去,道:“救不救是她的事情,与你无关,走吧,你再多话也没有用。”
将陈澜送走后,李建成回头看向阮湘,只见她静默坐在桌前,眼神空洞,似是失去了灵魂,像是人偶一般。
阮湘一直以来都给他一种半生不死的错觉。
她仍行走于这世间,却仿佛已经死了,就像是屋里的那个人偶,空有人形,却没有心。
想到这里,李建成忽然发现屋内的人偶不见了,四处望了一望,才发现人偶被放置在了另一个角落里。
将多余的想法弃置,李建成开了口:“阮湘。”
阮湘这才回过神来,她闭上眼,冷静了片刻,然后站起身,道:“走吧。”
李建成提醒了一句:“合照要扔掉吗?”
阮湘脚步稍缓:“多话。”
……
两人一同到了医院。
姜宁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可却没有人能诊断出病因来,只知道她在慢慢丧失生命体征。
阮湘与李建成两人站在门外,透过窗,可见其中神色憔悴又焦虑的姜宁父母。
“她和你是什么关系?”李建成问。
“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
“那青衣呢?”
阮湘沉默了。
既然阮湘不说,李建成便也不问了,可她却忽然开了口:“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从未认识过她。”
“她很不好?”李建成试探着问。
“她是个很好的人了。”阮湘偏着头,声音沉静到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只是我失去她了。”
她知道,青衣不是故意把她扔下的。
可那样绝望又无力的时候,她只有青衣了,偏偏那种时候,青衣却不在。
若是她一早就不认识青衣,也许就不会抱有希望,也不至于怯懦到如此地步。
为什么……在她以为还有希望,却突然将她整个人吞没进无边的黑暗里。
“那……姜宁呢?”李建成又问。
“她是青衣曾喜欢过的人。”
陈澜大约是透过玻璃窗望见了阮湘,于是大步走了出来,很急促地问:“姜宁还有救吗?”
阮湘摇头。
她又不是医生。
何况,她极厌恶姜宁与陈澜两人。
或者说,其实只是厌恶姜宁一人罢了,对于陈澜,只是顺带捎上的,只因为他们是男女朋友关系。
陈澜绝望了,很低沉地道:“你走吧。”
于是阮湘拉过李建成便走。
只是在快要离开医院的时候,李建成忽然停下了,他看向一旁的楼梯,思忖了片刻,便抬脚要上去。
“李建成?”
“有个熟人在附近,你且等等,我去找一下。”
阮湘随意地坐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
她不知道李建成这个人已经作为了死者还要去找什么,但她也不甚关心,若是找到了,兴许还能了却李建成的执念。
于是她坐在这里等着。
她忽然看见一名七八岁的男孩,正茫然无措地走着,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却始终也找不到。
那样焦虑难过的样子,不禁令人心疼。
可阮湘无动于衷。
那男孩一路走到阮湘身前,怯懦又可怜的问:“姐姐,你有见过我的家人吗?”
阮湘摇头。
“他们全都死了……”
“那我更找不到了。”
两人对视着,气氛忽然有些诡异。
幸而李建成及时回来了,在看见男孩的一瞬间,李建成便开了口:“承明。”
史书有记,汝南王李承明,为息王李建成第五子,于武德九年被诛。
李承明上前抱住了李建成,抬头望着他,泫然欲泣:“我找了你们好久……”
“前些时日还见到了三叔,可他的头已经没了,承明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李建成笑着拍了拍他的背,道:“你三叔也一定心急地想找到他的家人。”
但一定找不到了。
他的妻子,早就已经嫁与旁人,即便有执念未了,想必也不是为了他。
阮湘看向李建成:“这就是你要找的人?”
李建成点头。
于是阮湘站起身:“回去吧。”
在医院外,阮湘一眼就看到了一个青色的身影,自然,李建成也注意到了,于是他伸手扶了阮湘一把。
也是啊……
这种时候,青衣怎么会不来探望姜宁?
阮湘背过身子,拉着李建成躲进了一旁巷子里,似乎外面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一般。
她太怕了。
害怕见到青衣。
也害怕被青衣质问,为什么要离开她。
是她离开了青衣。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青衣丢下了,可若是仔细想来,分明是她把青衣给抛弃了。
真的……很可笑啊……
不知躲了多久,直到李建成告诉她,青衣早就进了医院里,阮湘才终于敢走出来。
一路沉默,直到进了家中。
阮湘见李承明仍跟了进来,不免问:“他也要一起在这里吗?”
“既然都把我收留了下来,何妨在多个孩子。”李建成微笑。
阮湘也不争辩,算是默认了。
李承明在与李建成哭诉死后的凄惨,李建成耐心听着,温和地安慰着他。
阮湘闻言,忽而问道:“死……是什么感觉?”
她真的很向往了。
也无数次地策划过,甚至都已经明确计划过了,只是始终没有勇气去执行。
她需要一个契机。
那时候,她已经站在了湖边,慢慢地伸手没进水里,只是在触及到那冰凉的湖水时,萌生了退意。
其实她不怕死。
可她真的害怕自己死后,还有人将自己过往生平逐一翻阅,然后刊登在某日报纸的末页,作为一个负面教材,诉说着她可悲可笑的一生。
她想死地安静一些。
最好没有人能记得她的过往。
最好能淹没在旁人漫长的记忆里。
最好连存在过的痕迹都彻底消亡。
那样,她就可以安心地死去了。
可她有时候也会想,一个人连活着的时候都无人关怀,死后真有人会去翻阅她的曾经吗?
恐怕没有吧。
但她仍旧懦弱。
李建成告诉她:“别去想。”
阮湘知道,她也已经很努力了。
她知道她只是病了而已,她也查阅了许多治疗相关的资料,也学着去交流融入,也尝试去喜欢自己曾经喜欢的事物,可仍然摆脱不掉那份痛苦。
要是死了就好了?
不。
要是从未活过就好了。
活在这世上的痕迹都是这样的刺眼,与其死亡,她更希望消亡,最好是连带她生活过的痕迹,连带旁人有关她的记忆,都一并彻底的消亡。
……
之后的时间,阮湘与群里人一起游戏。
江鱼的狼人杀水平很高,总是能蒙骗过旁人,赢了游戏后还总是兴高采烈的嘲讽着他们。
于是瓶盖说:“我觉得吧,要是打的话,江鱼绝对适合打上单。”
奶茶:“怎么说?”
瓶盖:“这嘲讽手段,对面肯定会集火他。”
白水:“说到这个……不如我们去玩游戏?”
阮湘默默发了一句:“游戏是啥……”
其余四人:“……”
于是阮湘又被拉去打英雄联盟了。
江鱼是个极会开玩笑的人,每次打着游戏都会说起许许多多的笑话,惹得旁人开怀大笑。
偶尔阮湘也会觉得好笑,可张开口,却发现已经笑不出声了,只能强撑着笑一下。
阮湘觉得自己似乎在慢慢好转,与他们一起游戏时,总是能感觉到放松,即便关掉游戏后又丧失了所有心情。
但已经是个很大的进步了。
若说以前没有自杀是因为害怕死后仍留下存在的痕迹,那么现在则是想同他们四个人一起游戏。
活在此世上唯一的兴趣。
李建成无奈:“说起来,你大概是忘了要了却我的执念了吧。”
“和李承明在一起不好吗?”
“倒不是不好。”李建成叹气,“只是,我有一个,我无论如何也要去见的人。”
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孩子。
阮湘点点头。
她拿着东西便要出门。
李建成不禁问:“你要去哪?”
“考试。”
李建成都差点忘了,阮湘还是个高中生,虽然这些时日以来一直旷课,但考试从不缺席。
甚至旷课月余后的月考总分仍在一千余人的年级中,进了前二百名。
那时候的阮湘总是一门心思的扑在学习上,哪怕课余时间也总是翻看各类世界名着。
如今的阮湘甚至有些不能理解当时的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努力。
已经失去了方向。
她有时也会怀念那种努力的感觉,至少那时候是有一个明确目标的,可她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仍浑浑噩噩的活着外,一切都死了。
连高的数栋大楼有一条长廊相连。
高中部楼是作为实验楼,除物理生物实验或特殊情况外,是无人经行于楼上的。
阮湘的考场虽在楼,但结束考试后,她仍是先走到了楼,无他,安静且空旷。
她喜欢这样空白的地方。
只有极少数人会与她一样,出现在这种地方。
可她看见了洛之衡。
认识洛之衡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洛之衡给她的印象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学生。
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上的那种人。
抽烟、打架、逃课……
她很讨厌了。
但是现在,她觉得她似乎是在洛之衡身上看见了如出一辙的痛苦。
洛之衡有一个破碎的家庭。
他没有在哭,但阮湘觉得他很悲伤。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与他接触了。
于是阮湘叹了一口气,然后对着他伸出手:“过来吧。”
“好……”
阮湘很想去喜欢点什么,人也好,事物也罢,可即便已经很努力了,又什么都喜欢不了。
反而讨厌的人或事一天比一天多。
直到她看见了洛之衡,她觉得,自己大概可以喜欢上他,这样,应该也能再次喜欢上这个世界吧?
在洛之衡身上,
她好像找到了作为生者的感觉。
这样下去的话,一定可以再次喜欢上这个世界的。
……
阮湘大多数时间都是极孤独的。
除了她以外,便只有她的影子了。
遇见洛之衡是一个意外,但至少让阮湘觉得,自己或许能摆脱如今的痛苦,重新找回作为生者的感觉。
可终究是妄想。
那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不过是那天听见洛之衡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洛之衡的家人,具体是什么人已不重要,总之是一个极关心他的人,正嘘寒问暖着。
那一瞬间,阮湘忽觉得自己与他,
分离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一个是生者的世界,而另一个,属于死者。
似是有什么格挡在她与洛之衡中间,是她永远也无力破开的阻隔。
她以为她喜欢上洛之衡了,她以为她可以绝不动摇的,她以为这样就能重新爱上这个世界。
她错了。
真的错了。
洛之衡也无数次地找她。
他不明白,一点儿也不明白。
阮湘没有告诉洛之衡原因,因为就连阮湘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只因为这样的事情就没办法喜欢上洛之衡了。
真可笑啊。
李建成与李承明闲话,见阮湘面无表情地走回自己的房间,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约是想带着阮湘出去散散心,李建成推开了阮湘的房门,跟她说:“我好像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阮湘本能地想要拒绝。
可她真的不希望自己就这样沉沦下去,她想自救,她想让生活重新走回正轨。
于是强压着难受又恶心的感觉,点了点头。
是很矛盾了。
一会儿想死,一会儿想生。
她跟着李建成走了出去。
两人一并走在街上。
李建成同她讲了一个故事,是有关一千四百年前,那个唐太子李建成的故事。
可他没讲史书里那些金戈铁马,也没有最后的宗室相残,只是说起一些最寻常不过的琐事。
“我曾有一个孩子,他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只是他生来就体弱多病,即便是请来了世上各路医者圣手,却也无济于事。”
“在他三岁那年,他一直高烧不退,就这样,拉着我的衣袖,慢慢地失去了气息。”
“他只活了短短三年,根本就没有看遍人间景象,甚至连宗族亲人都没有认全,就这样死了。”
“他死后的几年里,我一直在想,我是否该做些什么,我是不是根本没有尽到我的责任。”
阮湘定定地看着李建成。
她一直是喜欢李建成的,起先是喜欢史书上对李建成的描述,喜欢李建成的那份温柔,可也是因为这份温柔,断送了他的锦绣人生。
可后来,
她喜欢的是李建成身上的悲怆凄惨……
分明是满腹锦绣的东宫太子,分明距离九五之尊只有一步之遥,分明群臣已经劝谏他提防李世民了。
却仍是那样温柔着。
那样温柔的看着李世民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甚至还亲手助李世民的天策军壮大。
然后,于玄武门下,被李世民一箭穿心。
甚至连息隐这样平平无奇的谥号都是他手下旧部苦苦求来的,息王隐太子……多可笑呀。
哪怕是李世民的部下,也这般形容李建成:“倾财赈施,卑身下士,士庶之心,无不至者。”
阮湘忽然问:“不后悔吗?”
李建成大约是被问住了,但仍是笑了一声:“问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天下江山,系我一念,已经很有趣了。”
“算了。”阮湘忽地失去了兴致,又或者说,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致,“回去吧。”
“嗯。”
这世上的许多事情都是那样难以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