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完周,她与阿玥便被抱了出来,而真正的宴席才刚刚开始。 丝竹靡靡,言笑晏晏。酒过三巡,酒宴正酣。 恰此时,一玄衫文士拂开侍酒的婢女,端着酒杯,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逡巡四周,拱手道:“刘庆以降,宴乐必舞,而今只有乐却无舞,难免无趣。吾不才,但为君舞。” 说罢,他便丢掉了酒盏,挥动衣袖,于殿中乘兴起舞,并歌曰: 今之东郊,有一女子。雪肤玄发,明眸皓齿。 今之东郊,有一女子。小腰微骨,靡容腻理。 东郊之女,落日映屿。佳人眇眇,色授魂与。 东郊之女,景耀光起。恒恒翘翘,欲留云雨。 今之东郊…… 宽衣广袖,击节为声,叹叹咏咏,靡所不能。 舞毕,文士面色微醺,睥睨首座,道:“此舞源于南姜,诸位以为何如?” 以舞相属,只是歌的却是这般…… 东郊此女,可不在意指长公主祁桑么。 长公主面露难堪。 诸君瞧了一眼首座之人,纷纷讪笑。 当今天下何人不知长公主荒|淫|放|荡,日夜与娈童交|欢,奈何其贵为公主,颇得其父喜爱。瞧瞧那公主车驾,瞧瞧这奢华浩荡的集贤园,哪一处不违制,可架不住她得势,天下之人也只敢怒而不言。怪只怪太|祖出身微末,而今礼乐初恢复。世家之人是看不上这种妇人的,如此女子,其容虽殊,其亦可诛。叹只叹那高华清举的冯郎君做了这牺牲品,世殊事异,昔日洛城上下为人称道的冯郎君,竟也落得此般境地! 而诸君所慨叹的主角冯衡呢,只见仍如孤松独立,未改其颜,只含笑道:“南姜已有亡国之兆,岑令史作此舞,却是何意?” 其言诛心。 “你!”岑弥目眦,欲还语,对上的却是冯衡的冷笑,他的酒立马醒了大半,心里不禁一瑟缩,退却了。 他与冯衡有隙,世人皆道其清风朗月,在他看来不异于惺惺作态,令人嫌恶,奈何世人眼瞎,认不清其本质。今日本欲借此一舞,讽其为妇人左右。娶妻当娶贤,他冯七郎娶得却是这么一个妇人。 彼妇人之猖狂,不如鹊之疆疆,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 冯七郎声名遐迩,仅此一事,常为人所诟病。 而今看来,却是他大意了。 岑弥面露青紫,凶狠地瞪了冯衡一眼,拂袖离去。 “元满无状,我却不愿予以计较,诸君也当自行其是。”冯衡言笑。 在场之人莫不心道,冯七郎一如当年。 其时,冯七郎年少,有姿容,为人称道,及出洛城道,左右莫不相与邀游。时有一人不平,讥道:“我观君颜色皎皎,体貌闲丽,奈何状若妇人,可叹!可叹!” 七郎答曰:“然我之在侧,觉君形秽矣。可惜!可惜!” 少年意气,如此实乃常事,衡并不相让。及长,世人皆道,七郎温温讷讷不复当年矣,却原不知是其收敛了锋芒。 宴会一直持续至夜幕降临,宾客散去,集贤园又恢复了安谧。 正殿之中,杯盘狼藉,有若干婢女鱼贯打扫,然此时的长公主却还未离去,同在的还有冯衡。 冯衡正欲离去。 祁桑止住道:“郎君稍待。”顿了顿,她似乎又不知该说什么,只低声道:“我与郎君增忧了。” 冯衡拂手答:“无事,我之原因,与卿无关。” 云淡风轻,并不怪罪。 祁桑有那么一丝的诧异,似奇怪冯衡朗朗君子,还会与人有隙?便朝冯衡投去疑惑的目光, 但冯衡并未解释,只淡淡地笑了一声。 而后似又觉得如此并不妥,继而补充道:“公主自当如昨。” 这是劝她,以前怎样,现在还怎样,他并不介意。 听此语,她坐直了身子,藏在案几下的手却掐出了青痕。 有那么一瞬间,她恨太|祖,恨其逼迫七郎,绝了他爱上她的可能;可又有那么一瞬间感到庆幸,正是□□逼迫,是以七郎是她的了,即使他并不爱她。 低着头,祁桑俏丽的容颜上闪过一丝扭曲,却又很快被她收敛了。 只见她对着冯衡颔首道:“妾明了。” 冯衡把她的不对劲瞧在眼里,却并不想干涉,只答道:“公主珍摄。”便转身离去了。 留下神情幽暗的长公主。 祁桑撑着额头在殿中静默了一会,又突然急道:“阿嬷,阿嬷!” “哎哎!”听见长公主的传唤,一老妪忙上前询问“女君何如?” 此老妪夫姓何,故外人皆称其何妪。她是长公主的陪嫁之人,十分得其信赖。 “我头脑昏沉,心悸阵阵。”长公主含糊道。 闻此言,老妪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既而又坚定道:“可要遣人入宫求药?” “嗯~”说罢站起身,吩咐左右回寝殿。 经过老妪身边之时,祁桑又侧耳轻声吩咐道:“今日就此作罢,吩咐长史莫要再记载后续之事。” 老妪恭敬称是。 回到寝殿的祁桑哪还有之前的弱态,只见其吩咐左右准备洗浴。 集贤园设有专门的汤泉殿,以作沐浴之用。汤泉殿建造得十分富丽堂皇,回廊立柱,雕梁画栋,玉石铺地,珠帘绰绰。 祁桑褪去外衣,赤足走入内殿。 及其洗浴完毕,何妪也回来复命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太医丞和崇。 和崇进来时,长公主正倚在案几上,乌发披散,还带着沐浴后的湿润。 峨眉翠羽,明眸皓齿,颜若珪璋,恰是秀色可餐。 见其走近,长公主笑靥流转,道:“子敬近来可还安好?” 说罢便对何妪使了一眼色,何妪见状,便带着人退了出去。 里间传来絮絮说话声,却不知所说何事。 若冯玦在此,定又要为他阿耶抹一把心酸泪了。如此三更半夜,城门已阖,她阿娘却公然遣使入宫,将人请至东郊,还叫入寝殿,实在肆无忌惮。 世人诚不欺我也,她阿娘真乃奇女子。 翌日,冯玦一行便回到了长公主府邸。 冯玦早已经从仆妇那里听说了昨日之事,据说她阿娘被人气病,皇帝陛下因此还特地派遣使者看望。 幸亏冯玦不知道真相,否则她也要跟着别人破口大骂了。 此刻她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丝小感动呢,毕竟她阿娘大张旗鼓地为她和阿玥举行周日礼,如此才给了那人可乘之机。 她阿娘虽荒|淫了一些,但是毕竟是她阿娘不是。 其实,她更开心的是她阿娘留在了集贤园,而她们则跟着她阿耶走了。 长公主府邸,冯衡今日休沐在家,如此便乘着闲暇,将三子都带到了弘渊阁玩耍。 弘渊阁是长公主府的藏书阁,高两层,位于府邸东北角,临水而筑,水边有竹,环绕左右。 阁内藏书万册,多珍贵孤本,此阁在洛城中也是相当有名的。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书籍大多是冯玦她阿娘所藏,而非她阿耶。 她阿娘是否有才她不知道,但是她喜欢搜罗孤本却是为人所熟知的。 当然,弘渊阁并不是冯玦见过的藏书最多的阁子,她见过藏书最多的是颍川裴家的拂月楼,藏书百万,善本孤本无数,令人为之兴叹。 裴家是比冯家传承还要久远的家族,王朝已替,然裴家犹在。太|祖以冯家杀鸡儆猴,却是不敢对裴家也如此作为的。 冯裴两家祖地相去不远,上一世冯玦托她祖父之福,也有幸一见裴家的拂月楼,楼内书籍之多着实令人惊叹。 现代的她虽也见过更多之数,但这一时代大多是手抄本,珍贵之处自不用说,加上天灾人祸,世事无常,藏书如此之多实属不易。 想她在颍阴冯家时也抄过许多书,她的字就是这样练出来的,而今那些书却是不存在,估计今后也不会有了。 话远了,冯玦还是个连话都说不好的小娃娃呢,谈何写字。 冯玦叹了一口气,扶着枰沿,向前迈了一小步,她先学会走路再说。 “小小蒲子,作何长吁?”冯玦她阿耶披发赤足箕坐在竹榻上,他的面前摆了一副棋盘,其左手执书,右手执棋,时而看书,时而落子,见小娃娃乍然叹气,不禁莞尔。 冯玦她阿兄跽坐在一旁摇头晃脑地背书,听此语,忙抢答道:“蒲子约莫是看她阿兄可怜,阿耶我可以歇会吗?” 小童可怜兮兮。 冯衡被他气笑了,持戒尺敲了一下小童歪倒的身子,道:“小儿无赖,欲加倍耶?” 小童立时不敢放肆了,接着摇头晃脑大声地背了起来。 小娃娃阿玥见其阿兄被打,兴奋地怪叫,时而叫“耶,耶,耶”,时而喊“哒,哒,哒”。 近段时间,小阿玥已经会一些简单的字了,还时不时会蹦出一些奇怪的音,叫人惊奇。 而冯玦却早已经能很流利的对话了,只不过大多数时间她都不开口,毕竟她一点儿也不想被当成妖孽。 小童读书,小儿学语,一片吵吵闹闹。 冯玦也不知她阿耶是如何能看得进书下得了棋的。 实在被嚷得闹心,冯玦一屁股坐地上,捂住耳朵。 她想静静…… 如此闹闹嚣嚣,一日便过去了。 第二日,冯玦她阿娘就回到了长公主府。 “蒲子可好?一日不见,蒲子似又长大了些。”长公主抬了抬冯玦的肉手,见其困顿地睁不开眼,不觉好笑。 天未明,冯玦和冯玥便被仆妇抱起来梳洗了,现在脑袋里还是糊的。 据说今天她们要远行,自冯玦她们出生以来,她们还没有去过族家,此次去的便是冯氏聚族之地颍阴。 冯玦表示她一点也不想去啊,想起那段艰难的岁月,她顿觉生无可恋。 长公主从仆妇手里接过歪歪扭扭的冯玥,示意抱着冯玦的乳母跟上,一行人便出了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