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阿缜,永远是鸡同鸭讲。我说不,他不让我说不。我不想做的,他乐此不疲。 “如果我变成了镜衣,那你呢?”恢复了体力,我开始了新的思考,药效很快,我已经微微发汗了。 “你又不是真的镜衣。”你这是什么立场?我心中复议。 “我是说,你要给我魔君的身份,魔君的力量,还有魔君的地位。那你呢?”我重申着自己的问题。 “习惯了唾手可得,偶尔一无所有也不错。”他插手在胸前,腿轻轻靠在桌子上,表面上一本正经,却完全不当一回事。 “你就是这世间第一狡诈!”我也抛出了我的狡诈,“为什么不离开?”我坏笑,“你出不去吧?”一副幸灾乐祸,坏人有坏报的神情。 他眯起了眼睛,然后羞赧地一笑,“不是在等你么?” “谁信?”我敲了敲床,“你利用销雾金鼎,利用我师姐孑耳巫女的身份,就是为了引我到这里?”忽然想起临行前,师父种种不情愿的表现,我是真后悔! “天之鼎本来就是神族的圣器,它遗落在人间,自然要为我驱使。没有孑耳的巫女,也会有别人,凡人的好奇心会促成很多事。” “也难怪,你是神嘛,神就是怪物,能人所不能的怪物。” “我当你是在夸我。” “人有一句话叫‘见好就收’。” “还真吝啬。” “请回答我的问题!我做了魔君,那你呢?做什么?” 他来到我面前,弯下腰,双手拄在床上,将我圈起,我后退,他向前,“别以为你逃不出我的掌心。” 我一把推开他,“若我有了镜衣的力量,第一个就不放过你,今日所受一切,一定要讨回来!” 他敲乐敲我的头,“想法不错。我等着!” “你等着!” “嗯!”说着,他竟然直接把我拉下床,我踉踉跄跄,他也毫不怜香惜玉。 “等等!我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打得过你……变成镜衣我也打不过你,你轻点!” 叮——脑海里响起了一个声音: 一番寻找,不过是为了抓住你,圆我最初的执念。 谁? 我任他抓着,身体如同木偶般,任由摆布。 我问阿缜,你要怎样让我恢复镜衣的记忆。 阿缜指了指我的心口,道,“铃铛。” “执魔?” “铃铛是打开罐子和记忆的钥匙。” “?” “所谓的心,血,眼泪,并不是真的心,血,眼泪,是神之身体,当然也不是你现在这个肉身,肉身是下界才有的东西。神之身体是每一个神用永生之力在生骸之渊中换来的觉醒之身。所谓觉醒之身,就好比一个‘罐子’,能装下一个神全部的轮回,力量和记忆。” “继续。” 他道,“镜衣的觉醒之身也有一把钥匙——” 我拿出铃铛。铃铛就是钥匙。 “每一个神一生的时间很长,所以,每一个神都有保存自己记忆的方式。执魔会帮你完成记忆的觉醒,这样,属于镜衣的觉醒之身才能真正拥有自己的力量。” “等一等!”我伸出手,止住。 “这招我不受用。” “我明白。等等,听我说完。”可是我真的不安。“为什么,你这样做的目的,为什么? “这铃铛,你怎么拿到的?”他根本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说着,他再次靠近,用他习惯的强势伎俩,我只好乖乖答道,“这个铃铛来自我死去的好友月神,它在半月坡一战中死去,是一只少商白虎。” “白老虎?”阿缜说着,“两百年前天罡山一战,白虎花城战死,一百年后,白虎转世,该是月神了。也难怪缑雨会找得到你。” “什么意思?” “花城是我的坐骑。” 阿缜的话醍醐灌顶,原来不是简单的巧合,花城是铎镜衣的坐骑! 阿缜握着铃铛,对着铃铛里那团白色的冉冉生气出神,我想要解释,他却摆手将我止住,“这团生气我先留着,反正你留着也没用。” 我垂头丧气,我能拒绝吗?在我无尽的叹息中,阿缜将铃铛再次抽空,就像两天前拿走我的季山无极真气一样,毫不留情,我心想着,你就是个专门食气的恶魔。他没什么表情,对卧梅先生的那团生气也不屑一顾,随手一摆,随着阵阵晶丝,消失在手掌中,执魔之铃微微震荡,悠悠地响,并未觉得冒犯。 “你气也没用,谁让你非要做人,”说着,上下扫了我一遍,“你这身人类的皮囊真是碍眼。” “多说一句话你会死啊!”我也不忌讳了,再怎么吃亏,嘴也不能吃亏,可真是这样吗? 阿缜上前一步,“我死不了。”说着,他轻声一笑再次走上山顶。 天底下最气人的一句话,死不了了不起啊! 通过了结界之门,我们回到了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阿缜说,他要在这里教我用执魔。 我们再次来到扶桑树上,我在阿缜的帮助下站到了最高的树尖上,山风呼啸过耳,放眼望去是苍茫的天地,山川雾寮。 “这门,其实是一面镜子吧?”一面镜子,两个世界,我露出了坏人的嘴脸。 “好眼力。”他在表扬我。 一面是镜衣,一面是临缜。大秘密! “不要停下。”执阿缜再此拉起我的手前进。 “你是镜灵!”百毒不侵谁不会。我感到阿缜的手臂一震,在我说出这四个字之后,他停了下来。 “我猜对了!” “什么?” “一面镜子,两个世界,两个法则。你是镜灵。” “那又怎么样?” “你是镜灵……”我绞尽脑汁。 “我看你是恢复得差不多了。”说着,他狠狠地扯了我一下,害我差点跌倒。 “等一下等一下!”几年前,在妖族的第三镜,我和白耳朵曾经讨论过镜灵的问题,月是镜灵,是两个法则的衍生之灵。如果执阿缜也是镜灵,可是,白耳朵推断过,月的元神还活着,它不在这个世界。如果执阿缜是铎镜衣的镜灵,那它的元神又在哪里?我眼前这个拉着我奔跑的魔神……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这样想着,我已经来到了扶桑树枝上。 “要在这里?”我不解地问。 “你说过,执魔之铃在浅缘湖里救了你,阻止了女兮的法刺夺走你的记忆,执魔是镜衣的神之圣器,它认你做主人,自然是因为你有镜衣的心,血和眼泪。你的罐子里装的是不属于镜衣的记忆,所以,执魔并不是时时都听你的话,只有在你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它才会破例去保护你,执魔其实会很奇怪,因为你在它眼里是一个‘奇怪’的镜衣。现在,我要你做的就是反其道而行之,换你去感受它,这铃铛不是死物,它能听到你的召唤,因为,它也思念它的主人。”我还没来的及消化阿缜说的话,就被他一推,险些从树上掉下去,我的手紧紧扣住树干,阿缜看了看我的手,又看了看我不可思议瞪大的双眼,只打了一个响指,脚下的树干应声折断,我就这么掉了下去。 真是恶魔!绝对的谋杀! 树枝不停地划过我的身体,如抽打般刺痛,我紧紧闭着眼,狠狠地抱住双臂。谁能来救我?没有人能来救我!脑中闪过一片漆黑的影像,又是那个小男孩,他也在坠落,我想伸手去接住他,却发现我就是他,我在坠落,“嗵”地一声,我落进水中,冰冷刺骨的潭水瞬间封堵了我的知觉,我挣扎着,想叫,却不能呼吸。 “籽言!睁开眼!醒醒!” 我又回到了我的身体,我在阿缜怀里,口大口地呼吸,仿佛劫后余生。 他将我放下来,我脚下一软,哽咽着,跪在漆黑的土壤中,我钳住自己的脖子,因为我的心还在抽紧,我的血还是冰冷,这个记忆太痛苦,我正承受着煎熬。阿缜的手抚上我的肩,我害怕地一抖,才缓缓站起身来。 “看到了什么?”阿缜的声音。 我将脸埋在发丝间。 “镜衣也在坠落,在冰冷的水里,他,很痛苦。” “逃避只会让你更痛苦。” 我抬起头,阿缜正站在我面前,“也不要妄想求助。此局无解。” 说着,阿缜再次拽住了我,飞身而起,冲上了九霄云巅。他轻抚我的脸颊,温柔道,“求你,醒来。” 我看向他眸中的祈求,冷冷地抛开他的手,我怨恨地看着他,看着一个几度将我推向绝境的神却是满目真诚,我该相信他吗? “求你,醒来。” 他的声音再次想起,嗡得一声,我脑中突然响起了两个声音,一个温润,一个稚嫩。 “哥哥,你带阿铎去哪儿?” “去生骸之渊。” “什么是生骸之渊?” “是神族脱胎换骨的地方。” “要做什么?” “让你觉醒。” “我不要!我不要!” “阿铎,我要去暗黑森林了,不能保护你了。” “我不要!哥哥我不要!” “你是天神的孩子,我们都是。” “哥哥,阿铎不要去生骸之渊……” 然后,是清冷的大殿。 当临缜的尸体被带回天界的时候,还是小男孩的铎镜衣一个人孤单地离开了人群,他离开了冷彻无比的神殿,在迷雾之中漫无目的地行走。临缜的影像在他身边显现,哪里曾经一起玩耍,哪里曾经一起说话,哪里是亦师亦友的过往,哪里都敌不过一句哥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天神将临缜的残识化作一面镜子,矗立在往生亭里,它有个美好的名字,麟趾。天神说,临缜的魂魄被打散了,很难回来了。 铎镜衣不信,常常一个人在夜里去镜前叫他个名字,哥哥,阿缜,该醒了。 哥哥,阿缜,该醒了。 天真高,一如一样深的生骸之渊,终于有一天,铎沿着临缜曾经走过的痕迹,去了生骸之渊,他纵身一跃,跳了下去,跳进了生骸之水,在一阵冰风削骨的消磨之后,在无尽的梦魇之中,他的神魂被生拉硬扯,无数的魔障在他耳边呼啸,就如同我此刻的无助与彷徨。临缜的记忆成了最温柔的臂膀,若无爱,经不起生骸。哥哥的爱替他挡下了离心房最近的一道侵蚀,执魔之铃终于从水中升起,铎镜衣脱胎换骨,化身为觉醒之神。 一道白光自天界劈来,劈在我的额间,劈碎了九万年的封印,执魔之铃骤然响起,无尽的灵音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齐齐注入额间,神的气息在周身游走,填满了我的四肢百骸。白色的晶丝从身体中逸散开来,万物生机,每一道伤口都将愈合,每一道伤痕都将掩埋,金色的铃铛重归左手,与凝脂般的雪肌交相辉映,如果天地有两个月亮,那么,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中,一个在云端微笑,一个在水中睁开双眼,轻启朱唇,是熟悉的声音,叫了一个久违的名字。 若无爱,经不起生骸。 哥哥,我的爱。 觉醒后的镜衣再次来到了麟趾之镜。镜衣改变了样貌,不再是小孩子了,是我见过的样子。映川携月,非救不可。他还没打过仗,温柔得如同轻云,脸上没有战争的痕迹也没有嗜血的棱角,小男孩长成了男人,对着镜中陌生的容颜依旧神伤。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叹息,“哥哥,我该怎样才能让你醒来?” 我看着自己,看着空荡荡的麟趾之镜,我没有听到答案。 铎镜衣,这个觉醒之神做了什么? 麟趾,麟趾,我反复回味着这个名字。取自《诗经》中的麟之趾,是一语双关,麟趾,意味着临止,即临缜在麟趾镜前止步了,死去了。铎镜衣知道这层意思,可他是神,无所不能的神,创生之神。在经历生骸之后,他创造了另一个缜,一个自己心魔,一个不曾平息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