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极静,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压抑,皇帝不为所动,说话的语气也极为平淡,“说完了?从来只闻聆音族能以音惑人,没想到如此能言善辩,若非被戳穿身份,朕这大好河山怕是被你搅得鸡犬不宁。” 还不待众人反应,锐利的目光冷冷地扫向她,又接着道:“朕与云朔亲如兄弟,怎么会出手害他?云朔与李钧都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朕又岂会昏庸到自毁长城?这些不过是你为脱罪编造的谎言。” 谎言?用那么多条人命来编织一个谎言?菱歌嘲讽一笑,当真是高高在上的人,视人命如草芥,“陛下日日对着我这张脸,想起的是谁?安北大将军不得善终,不是因为功高盖主,而是因为……” “你闭嘴!”皇帝怒声喝道,额上青筋暴起,显然愤怒异常。 离她最近的那个太监一掌拍出,荣昭阻挡不及,菱歌猛然吐出一口血,笑容讽刺,断断续续道:“你……不敢听?你怕了吗?也……也对,她心里的人……永远……永远都不是你……不是你!” 皇帝握紧拳头,厉声道:“给朕杀了她!现在!立刻!” 刚才动手的太监微一躬身,便要下杀手,一直沉默不语的祁雍终于动了。只一个转身极快地闪到菱歌身前,一掌打开那个太监。这一下,场面变得更加不可收拾,月熙明注视着祁雍,你若不动,尚有回旋的余地…… 祁琅玕也站起身,意味深长道:“陛下未免太着急了,是想杀人灭口吗?不对!陛下素来仁厚,怎能说杀人灭口呢?应当是剪除叛党余孽,琅玕失言了。” 皇帝冷冷地看着二人,却听祁雍缓缓道:“菱歌少主所言,句句属实!” 众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连祁二公子都说是,想来便是事实了。当初受降书时除了安北大将军和武侯世子,还有安北大将军的长子和次子。整个使团遭遇了什么,没有人知道,除了次子祁雍险险活了下来,其余人全部殉难。 “啪!”的一声,皇帝席位上的瓷杯摔了个粉碎。随即,殿内涌进一群皇家侍卫,一身铠甲,手持长剑,杀气腾腾,迅速将殿中众人围了起来。 这个阵势显然不是闹着玩的,众人惊慌失措,看看漩涡中心的几人,聆音族少主露出一丝冷笑,祁家兄妹面不改色。却听皇帝命令道:“祁家勾结聆音族余孽,意图谋反,事情败露仍不知悔改,给朕拿下!若有反抗,就地格杀!” 圣谕一出,绝无戏言!看来陛下这次是动真格了。想到早已逝世的安北大将军,向正则与荣归锦忙跪了下去,齐声道:“陛下不可!” 若只是小惩大诫,也还说得过去,毕竟牵扯到聆音族。不管聆音之乱有隐情也好,无隐情也罢,始终折了我朝两员大将,以陛下的性子,绝无翻案之理。唯有尽快处理掉这个所谓的菱歌少主,息事宁人。 可现在这架势,明显是要将祁家屠戮殆尽,不思补偿,反倒剪除,实在令人寒心!这回不仅文武百官,连四大世家的人也纷纷跪倒一片,连声附和。 四大世家根基深厚,互相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万万不可失了人心,更不能将祁家唯一的血脉逼上死路。 月熙明也忙跪了下去,劝道:“父皇!请三思!” 殊不知,众人这一跪,只会更加坚定皇帝除去祁家的心思,若成气候,必为大患。皇帝眼神一冷,月神祭一行,除皇室外,不允许任何护卫随行,如今这么绝佳的机会岂能放过?“谁敢求情就以同罪论处!动手!” 大殿内一片混乱,众人纷纷躲避,祁雍游刃有余地应对这些侍卫,一边护着菱歌,祁琅玕的武功对付这些人也是毫不费劲。皇帝脸一沉,他倒是没想到祁琅玕居然也会武功,藏得够深!既然如此,今天索性将她一并除了去。 菱歌突然夺过侍卫手中的剑,向离她最近的薰华公主扑了过去,皇帝最看重他与向岚的这个女儿,只要劫持了她,至少有七成的把握全身而退。 然而中途剑锋微偏,竟直直向着月薰华的心口而去。月薰华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那,还没从惊变中回过神来,看着忽然而至的长剑,不知所措。 “躲开!”一声厉喝,整个人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还有剑锋刺入皮肉的声音,抬头便是荣昭那张气急败坏却明显着急的脸,微微愣神,仿佛和小时候那个场景重合了,“笨蛋!看到剑光也不知道躲,不要命了!” 目光落在他的左臂上,一道极深的口子慢慢渗出血来,月薰华伸手去碰那伤口,一下子哭了出来,“是不是很疼?你不是讨厌我吗?干嘛要救我?” “嘶!”荣昭倒吸了口凉气,一把按住她的手,姑奶奶,你不动,它就不会疼。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还没死呢。”说着拿出怀里的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小声嘀咕道:“这么蠢的人,当然只能我欺负。” “你说什么?”月薰华没听清,荣昭别开脸,“没什么……” 菱歌最后还是拼着被刺伤的风险,将剑锋斜斜挪开了两寸,不然荣昭伤的就不是左臂那么简单了。在她心里,即便再恨,也始终不愿伤及无辜,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宫中唯一真心待她的小姑娘。 挑开迎面刺来的长剑,祁雍横剑护在菱歌身前,道:“没事吧?”菱歌摇了摇头,握紧手中的剑,“是我行事鲁莽,连累你们了。” 祁琅玕反手解决了一个欲偷袭的侍卫,染血的长剑舞动如飞花,快得不可思议。眉间不知何时溅上的一滴血,更显冷艳不可方物,转身冷笑道:“他早有将祁家连根拔起的心思,不过挑了个好时机,谈何连累?” 见侍卫久久围攻不下,且死伤过半,皇帝早不耐烦了,挥挥手,一群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人攻向殿中的三人,招招狠辣,分明是想除之后快! 这招式……祁雍目光一凝,“当心!是月氏暗卫。” 一个黑衣人诡异地袭来,剑光一闪,祁琅玕右臂多了道伤口,仍是稳稳地握着剑,顺势挑开对方的面巾,额间有月形刺青,果然是月氏一族的暗卫! 如此情形倒证实了先前聆音族少主的话,观战已久的众人心有戚戚,却不敢上前,毕竟不是谁都能与月氏暗卫过招。荣端见状,再也按捺不住,随即加入了打斗,但每每下手留有一分余地,只是努力护在祁琅玕左右。 本来有些吃紧的打斗局势,因他的加入,立刻变得乐观起来。 祁琅玕躲开杀招,看见荣端,眉头一皱,“你来做什么?别忘了你身后还有荣家!” 荣端动作一滞,仍旧护在她身边,“可我身后,还有你。” 祁琅玕一剑刺穿对面的黑衣人,手臂震得有些发麻,唇角却微微勾起,还有她?这真是她听过最好听的一句话了。见他出招有所保留,便知他是不愿伤人性命,虽然担忧,也只得提醒道:“月氏暗卫诡异多诈,自己小心!” “你也是!”荣端明白她的担忧,但还是没有下死手。 只是他手下留情,对方就未必领情,正要应付左侧黑衣人的剑招,另一个黑衣人已将杀招送至他的后心。 祁琅玕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他身后,“嗤”的一声,锋利的长剑贯穿前胸。 “哐当”一声,祁琅玕手中的剑落在地上,缓缓朝后倒去。 “琅玕!”荣端猛然回过头来,目光一凝,带着十成内力的长剑掷向偷袭之人,顾不得刀光剑影,伸手抱住倒下的祁琅玕。 看着她胸前汩汩而流的血,浑身颤抖,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时间仿佛静止了,静到能听见血液流失的声音…… 看着他不知所措的表情,祁琅玕突然笑了,笑容纯粹,像个孩子一样,轻声道:“你看,也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肯好好看着我。” 其实,你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在乎我的,对不对?可是你为什么不早点让我知道?如果那样,至少我还能多欢喜些时日…… 就这么一句话,带着点欣喜的语气,却让荣端心里狠狠一颤,“都是我不好!我……是我太懦弱,你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琅玕,我一直看着你,从垂髫到及笈,有关你的每一个场景我都记得,可我不能告诉你,不能说我爱你…… 我以为这是对你最好的保护,我以为我们总能彼此相知相许,我以为我还有时间亲口告诉你:我也爱你!我以为…… 原来,我们终究是以这种方式错过,那年桃林一转身,从此陌路成仇。两度刺杀,三番试探,至今日并肩作战,却已是蹉跎了许多年。 祁琅玕握住他的手,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我终于牵到了你的手,和我想象中一样温暖。你知道吗?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最开心的一天。” 说着嘴角溢出血来,荣端神色一痛,用指腹拭去血迹,动作异常地轻柔,俯下身抱紧她,将脸贴在她额头上,宠溺道:“傻瓜!” 祁琅玕轻轻一笑,却听他道:“我带你走,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都丢开不管了,好不好?你不是喜欢桃花吗?我们就种一片桃林,等到花开落雨的日子,你就弹琴给我听……好不好?” 依稀记得城南十里桃林初见时,雨后残红一片,行迹匆忙的小小少年穿行林间,她隔着亭子远远看了一眼,指尖一颤,便乱了音符。 少年转头看来,眉眼俊美,气质朗然如孤松,冲她温和一笑。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他说,琴声如流水,弹得很好,还说,花开落雨,正宜抚琴。那时祁家还未败落,她还没有变成那个满腹仇恨的她,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她喜欢桃花,喜欢下雨天,喜欢抚琴,都只不过是因为怀念那一幕。而她喜欢的,从始至终都是那个笑容温和的少年…… 怀里的人轻轻笑了声,带着无尽的欢喜与向往,真诚地许下一个虚幻的诺言,“好……”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握着他的手随即松开,无力地垂落下去。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我也很喜欢。还记得我教你的那首子衿吗?我想你亲自唱给我听……”荣端闭上眼,一滴泪缓缓落在祁琅玕脸上。你答应过我的,要好好活着,我那么相信你,你可不能骗我。 荣啸和莫问带人赶到的时候,局势终于有了决定性的逆转。而让众人震撼的是,那个一向温柔敦厚的荣家大公子,如玉温润的俊朗男子,早已杀红了眼。 一柄长剑翻转如飞,干净无尘的青衫浸透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