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圆站在离韩潇三步左右的位置,保持礼貌而不唐突的距离,看着他神情专注地阅览她的文档并做出修改指正。
工作习惯使然,韩潇办公时都会带上预防辐射的平光眼镜,银灰色的镜面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浓密卷长的睫毛掩住他的眼睛,配上那棱角分明的侧脸,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致命的禁欲气息。
难怪她们达方那群刚毕业的女律师每天聚在茶水间里讨论他。敢情在他的对比下,其他男律师已经被秒成背景版了。徐圆在心里默想。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低着头漫不经心看屏幕的人忽然转过脸来,那幽沉的目光带着警示的意味,示意她认真点看批注。
徐圆清咳一声,往前挪动了一小步,微微弯着腰,假装自己没在开小差。
“这几页文件,语言的逻辑连贯性和用词的精准度算是到位。”看完文件后,韩潇总体上给出不错的评价。然而,没等徐圆喜上眉梢,他又看了她一眼,话锋突转,“不过,有关国际法纠纷的基础理论,你根本没有完全掌握。”
一针见血!一句话简明扼要地指出她的弱点!
徐圆收敛起懒散,神情陡然开始严肃起来。
韩潇说的没错,国际法在她的基础知识框架中的确是最薄弱的一环。
维正事务所是个高端全能型事务所,既处理普通老百姓的民事纠纷,也承接涉及国际商务谈判的案子。同这个行业龙头相比,方达事务所的重心则更多放在了一般的民事调节类案件,专而不广。
她大一拿到专职律师资格证后,从未接手过国际经济纠纷的案子,对其法律条文和相关程序可谓极其陌生,是目前急需弥补的短板。实践出真知,想要快速准确掌握国际法,必须要接触与此相关的案件,但现在方达的业务显然没拓展到这一块。
徐圆眉头轻蹙,一时间竟想不到别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一个月后,维正事务所会招收实习生。”
静默片刻,徐圆耳边响起他低低淡淡的声音,没什么情绪,随意地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状况似的。
徐圆却眼睛一亮,霍然抬起头,抿着唇抑着心底升起的激动,定定地望着他。
是啊!她可以先在维正“偷师”,再和周叔商量拓展达方的承接业务范围。毕竟,只有向业内金字塔顶端的人学习,才能督促提高自己的实力。
她嘴角微微翕合,想要说些什么。刚准备开口,空气里不知哪里传来一阵电流轻响,电光火石间,她视野内骤然一暗,已是黑漆漆一片。然而,没等她有所行动,一道银白色的闪电划破了整个天空,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雷鸣,伴随更急促的骤雨轰然作响。
徐圆看不见任何东西,听到突如其来的轰隆声,毫无心理准备,吓得心神俱颤,脚下没站稳,身子迅速朝旁边倒下去……
“啊!”她情不自禁地低呼。
这个“啊’字的音还没发完,她感觉腰间骤然一股大力袭来,一只手迅速地揽住了她。
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本就让人没有安全感,而窗外,沉闷迟缓而洪亮的雷声一阵强过一阵,像是要把天空震碎似的,更加重人内心深处的恐惧。
她眼底一片黑暗,五指紧紧地抓着韩潇的胳膊,呼吸声渐渐急促,身体因恐惧而控制不住地颤抖。
从来没有人知道,徐圆不怕天不怕地却最害怕打雷。尤其是在密闭黑暗的环境中,那一道道劈天盖地、震耳欲聋的雷声可以轻而易举地击溃她所有刻意架起的层层防线,让她丢掉伪装的面具,忆起童年最不堪的一幕。
五岁那年,徐文胜要去应付一项合作案的酒局,拜托王瑛在家照顾女儿。她原本不情不愿地应了,结果接了一通电话,立马换上衣服出去了。徐圆当时发高烧,一个人躺在床上,被反锁在屋子里,门怎么也打不开。外面电闪雷鸣,屋里又黑又没有半点声音,她害怕地不停地哭。
徐文胜赶回来后,推开门看到的就是她裹着被子躺在地上,发烧发得不省人事。吓得他大半夜冒着雨急匆匆地开车医院赶往。也因此,罕少发脾气的他和王瑛大吵了一架。
她当时太小,所有人都觉得小孩的记性浅,很多事情时间一久自然而然就忘了。可她不知为何,不但没忘,反而记得越发清晰。每次电闪雷鸣时,那个空无一人的家,生硬冰冷的地面和那个毫不被在乎、无人问津的自己便悄然浮入脑海。而后便是无尽的挣扎和恐惧,仿佛坠入不知深处的海底,怎样也找不到救生的浮萍。
韩潇正想松手,放开她。谁知刚一动,徐圆的手指抓的更紧,用力到骨节都泛着青白。十指从胳膊滑落,深深扣进他的掌心里。
牢牢的,像怕从此失去。
“别走。”她小声呢喃,不由自主带上哀求的语气,“求你,别走。”
他抬眸,看了眼窗外恶劣的天气。电光闪闪,伴着雨声和雷声,狂风卷起滚滚的灰尘扑向窗户。然后低下头,静静地看着她惨白的脸。
犹豫片刻,最终没有抽回手。抬起另一只宽大的手掌,绕过她纤弱的脖颈,轻轻地捂住她的耳朵。
温暖的触感围上来,徐圆像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本能地将身体凑得更近。
韩潇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某人得寸进尺。
雷声越来越大,隐约有破天的趋势。过了好长时间,沉寂的云层里的雷电才开始偃旗息鼓,逐渐归于平静。唯有瓢泼的大雨在外唱独角戏。
徐圆听着渐小的雷声,额头的冷汗不再增多,韩潇看着她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低沉的声音缓慢开口:“起来。”
“什么?”徐圆转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那双在黑暗中沉亮的眼眸,蕴含了复杂的看不透的情绪。
“你要一直坐着吗?”
徐圆这回听清了,脑子突然轻轻“嗡”了一声,立马意识到两人现在暧昧不妥的姿势。
她刚才全身心都沉浸在恐惧中,完全没发现自己身体倒下去时,竟然已经坐在了韩潇的大腿上。穿着他贴身的外套,娇嫩的身体和他紧密地贴合,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一点点喷在她头顶的发丝上,那感觉就像一片羽毛,轻轻地在脸上滑来滑去,痒痒的。
因为隔绝了光线,身旁的存在感变得越发强大。
两人就这么对望着,目光对着目光,呼吸缠绵着呼吸。
徐圆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些,红着脸勾住桌角猛地站起身。
“对不起,我把你抓疼了吗?”她眼睑周围还有浅浅的泪痕,眸光潋滟地注视着他。
韩潇挽起袖口,上前两步,并未搭话。
一室寂静,黑暗中,空气中仿佛浮动着一丝说不清的异样气氛。
徐圆背对着他,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也不敢看他的表情。只听到身后窸窣的响动,一束微弱的亮光照射在墙壁上。
“电路应该被烧坏了,先出去再说。”韩潇不知从哪翻出一只手电筒,照着脚下的路线,站起来,长腿迈步向前。
看她僵着身子愣在原地一动不动,韩潇摇摇头,无奈地转身回去。垂眸思忖了几秒,抬手虚握住她的手腕,“别怕,跟着我的脚步走。”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加之刻意柔和了声线,一个字一个字重似万斤的铁锤敲击在她心头。
徐圆很少受别人言语的煽动,但此刻韩潇简单的一句话,透着坚定不移的力量,竟让她心底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光线明暗的切割里,她安心地跟在他身后,避开脚下的障碍物,一点一点地朝前走。
楼道里依旧一片昏暗,没有一丁点儿光亮。窗外,树木被大风刮得摇摆着躯干,簌簌作响。雨还在下,没有停歇的势头。
这种恶劣的天气,恰巧又赶上电路故障,这情况应该没办法按时上课吧?
徐圆念头刚浮现,就听到他手机震动的声音。
他偏过头,把手电筒递给她,随手一滑,接通电话。
“喂……不必了……我还有事,先挂了。”他眉心微蹙,一如既往冷淡的回应。
韩潇挂断电话,转过头。
徐圆听八卦听得正起劲,眼底玩味的笑意还没来及收敛,看他突然转过身看她,身形顿时僵住,表情略微有些尴尬。
虽然她并不想偷听别人讲话,无奈手机那端系主任尖细的嗓音太具辨识度,隔得老远都能听清他谄媚殷勤的话。说什么受天气状况影响,今天的课没法上,辛苦韩律师白跑一趟,邀请他晚上去家里吃饭,把侄女介绍给他认识一下之类的。
“韩老师,等会的课还上吗?”徐圆被他似乎洞察所有事情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只能主动找话茬,打破这怪异的氛围。
“你不是听到了吗?”
“……哈”徐圆干笑。
蠢!徐圆在心里暗骂自己。怎么这么沉不住气,现在好了,一句话把她噎住了吧!
好在他没有继续说什么,而徐圆经过刚才的事,早彻底打消主动挑起话题的念头。俩人并排走在林荫道上,一路无话。
“圆圆,这里!”傅倩倩瞄见前方的徐圆,连忙向她招手。接到圆圆发来的消息后,她从架子上取下两把雨伞,老早就跑来生活区门口蹲人了。
“韩……韩……韩教授!”等看到同圆圆并肩逐渐走近的人影时,傅倩倩傻眼了。
“韩教授好。”她赶紧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打招呼。
徐圆也向前走了两步,躲到傅倩倩的伞下,神情真挚地向他道谢,“谢谢韩老师送我回来。”
韩潇表情淡漠,目不斜视地点了下头,从她们前面走过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