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美人骨 第五章:吻火 商娆扭着纤柳细腰款款走出,皮笑肉不笑,话音拖成个曳地裙摆那样长,“呦,来了,我说你这又闹的哪出?什么顶破天的事儿非得出宫?出便出吧,还把我拉下泥潭!当我叫你声姐姐就真是你自家人?白姑娘,陈夫人!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还不清!你不是心肠极好么,现在又不顾你宫中人死活了?乌察一旦发现,你那宫人都得剁碎了喂狗!” 她的笑蜕成咬牙切齿的威胁,白龄绥菀然踏过白玉门槛,抛下一句,“安心,他怎会在这节骨眼上与我纠缠?便是有心,那徐氏也会用百般手腕留下他,最不济不是还有你吗?缠着他不让他往我那去,于你而言多容易。” 商娆跟在身侧怒吼:“白龄绥!你还真深谋远虑!这两只狐狸又是怎么回事?!”两只尚未足年的小白狐委屈巴巴地往白龄绥怀里钻,啼如婴孩。她睨了一眼,“一言难尽。” 商娆一记白眼扇来,话像嚼了酸杏似的,“可没见过带着畜牲逃命的。” 白龄绥姿态慵懒地与她保证:“安心,不出三日我便回来,便是不幸被捉也绝不会供出你来。” 商娆紧了紧身上止不住滑落的绣玉兰飞蝶氅衣,唇角细微一抖。若是旁人说了这话,她定笑那人疯魔,唯有此人她不敢不信,因她什么狂事都不在话下。事到如今她也不知为何堂堂将军夫人会流落为娼,再被奴颜媚骨的下属买了献给将军。将军不知所踪,她也瞧不出半分惊痛,只当丢了盒胭脂般不痛不痒。这人怪到一个极致,竟看起来也颇为正常。 白龄绥瞧这丫头眼神陡峭,不知又在漫无边际地想些什么。她眼波微横,清光疾闪,微微露了笑态,“我不会叫你白白帮忙,这样可好,待我全须全尾地回来,无论什么我都应你。” 商娆立即嗤之以鼻,“没边儿的承诺我可不信。”她快步赶着,横眉冷目引那老道与她相见。白龄绥见了来人,唇角笑容暧昧,她可没想过道人也有爱逛青楼的,不由啧啧称奇。那长脸道士似是心虚,又惶恐到了极点,一面絮絮问她为何出宫,一面死声赖气地求她放他一马。白龄漫在一旁冷眼飞作刀,路双翼不明就里地观望着,商娆板起脸,与他们隔了几步远,不情不愿地瞥她一眼,又幽怨地荡开目光。 白龄绥懒得与他多话,只道:“开棺吧。” 道人见她油盐不进,只能咬牙将她藏在乌木棺中,欲哭无泪,脸上全是藏不住事的懦弱。商娆白了他一眼,尖声骂道:“这模样谁还瞧不出你要弄什么古怪!想活命就给我正常些!” 龄漫嗤嗤一笑,接过那道人递来的道袍,与双翼各自扮起了清秀小道童,安安分分地垂首跟在他身旁。一行人打碧桃阁西侧矮门钻了出来,这门还是乌察夕特为商娆修葺的,只因正门离她最爱的百兽园过远,便打通小路,便宜她出行赏园。 出了碧桃阁,见一众小道童都乖巧等候于此,见是平白无故多了两人也不多问,个个垂首直立,姿态颖异,各有气韵。只抬棺时有个道童疑惑道:“空棺怎的比来时见重?” 老道听后大骂道:“定是哪个机灵过头的没使力抬!我看谁有心懒怠!都拿出力气来!” “师父,我们本该奔朱雀楼去,为何驻足于碧桃阁呢?还将这不祥之物抬进贵人宫中?” 老道听了又一通胡骂,先将他们的好奇心骂得烟消火灭,又警告不准对外乱说。行至朱雀楼,那老道便慌手慌脚起来。商娆缠着乌察夕留在自己身旁,再者他本身也不喜道家玄虚那套,便未到场。老道见他不在,好歹宽心些,又恐迟则生变,便将三个时辰的祭礼生生减至半个时辰。那徐氏浑身缟素,哀哀欲绝,心思却全在为何皇帝不来,满腔憎恨已由白龄绥迅速转至商娆。她身子还需调理,正是虚弱,气血不足,哭闹了一会儿便头晕气短,卧床不起。老道见她已撤下,便更无所顾忌,直接逃之夭夭。 出了宫门,一名赫铎统领携一队南梁旧部护送灵柩出宫。白龄漫一路惊心悼胆、屏气凝神,唯恐棺中两个小畜生闹出响动。一行人无话行至皇陵,此地侍卫寥寥,是乌察夕为徐氏仓促新建。赫铎并无丧葬祭礼一说,男子死后便直接挫骨扬灰散在风中,不设陵墓牌位之物;女子则大有不同,剥其皮、剔其肉,惟留其骨供奉于夫家中,涂抹香料、油脂之物,寄以缅怀之情。 守陵侍卫一瞧便不是赫铎族人,五短身材乏善可陈,双眼总似睁不开,没精打采地挪着身子为他们让个路,也不见搭手帮忙。那队人马只管护送,到了地方扭头就走,才不管下葬。老道吩咐徒儿远处等候,只携龄漫与双翼走到近前,白龄绥险些昏厥,喘着粗气爬出来撑在棺材沿上,龄漫急得口沸目赤,回身指那老道鼻子骂道:“你棺材造这么厚做什么?!我拿匕首扎半天也不见个洞!” 她拽开了张牙舞爪的龄漫,瞥那道士一眼,虚声说道:“走吧,三日后辰时重新抬棺入宫,你我此地再会。” 道人愁眉不展,为难道:“三日...您...我又怎么再把棺材运回去...” “随意编吧。”她不以为意地倚着棺木,似笑非笑,好似一株开倦了的花儿,“胡诌还需我教你?我身量太高,装不得道童,便只能累了你们一遭。” 老道苦大仇深地与她别过,她又吩咐双翼解决了门前那两个守卫。出了这敷衍了事的陵园,极目迥望,但见天地无际、四方荒芜,也不知为何将皇陵定在这么个鬼都嫌邪性的地界。瞧天色该是酉时,残阳似血,却连户炊烟人家都望不见。她瞄了一眼倒地不起的两个侍卫,忽然后悔没先问清这是什么鬼地方。龄漫心惊胆战地暗暗打量着双翼,唯恐转眼便是别离。白龄绥可不想将他扔在这荒郊野岭,便携他二人没头没脑地朝落日走去,反正芒山地处偏西,追着日头总不会错。 脚边两只小狐狸步步紧跟,可瞧不出还有偷偷溜出芒山的能耐了。龄漫瞧它俩这好欺负的样,一时情不自禁地逗着,叽里咕噜地说起狐语,却把路双翼吓得呆若木鸡,“你在...与它们说话?” 白龄绥惊觉不妙,笑道:“别理他,胡说着玩。” 路双翼满脸“我可不是那么好骗,我还有许多疑问”的表情,盯着龄绥,默默嘟起嘴,“姐姐,我们究竟为何还要带着它们?又为何你与那长脸道士约定三日后相见?还要回宫?” 北风似凌迟,将她宽若蕉叶的道袍吹得叠叠荡荡,擦出犀利清冷的风声。那一时半晌的沉默便被不绝于耳的风声瞬间湮没。 她记得自己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故弄玄虚道:“过会儿你便知道。”她走在头前,当中是满面狐疑的路双翼,一路欲言又止的可怜样,龄漫与小狐狸慢悠悠地掉在后头,他唯恐路双翼再抛出问题,完全不敢抬头与他视线相撞。 金乌西坠,月明东方,影影绰绰的山峦扑入眼里,凉丝丝的雾忽远忽近。万籁俱寂,唯有风声骚乱,她若有所思地眯紧了眼,“山?是天阑峰?” 瞧这情形,她是走得偏了,方向不错,路线却有待商榷。她望洋兴叹,揉着紧涩的眉心,恰有一酒肆钻入眼中,她顿然精神大振,健步如飞。酒肆落在湖畔,水浑如墨,湖心借着一点月光亮得孤独而腻人。酒家灯火昏黄,在这月黑风高之夜美不胜收。她推门而入,满堂皆是男客,见了她目光齐齐一绊,谈笑声戛然而止。 倒也不尽如此,唯独一人背对她坐着仰头饮酒,酒壶举得甚高,张着大口笑着迎上,见同桌友人盯着门口不肯眨眼,他还高声笑骂了一句,那人示意他回头,他不以为意地拧过宽阔的肩,脸还挂着痞气十足的笑,忽然一寸寸灰飞烟灭,只剩一双窟窿似的眼。 白龄绥见了也倒抽一口冷气,“...是你?” 那人忙起身,碰掉了搭在碗口上的竹筷,清脆的“啪嗒”一声后,那摄人的刀疤脸堆了层层叠叠的笑,“你?!”他几步缠到身前乐呵呵地傻笑着,眼里却有烫人的急切。一团酒气不由分说地打到面上,她抬眼,与他相视一笑。 浓黑的发用皮绳胡乱一捆,额角凌乱地耷下几绺。身上短袍一看便是抢来的,针脚细密、衣襟严整,却全不合身,被他挣得吊儿郎当,硬邦邦的手臂石块一样凸出,胸前湿淋淋大片酒渍。 “任战,好久不见。” 龄漫和双翼急匆匆的脚步就要追过来,夜风猛吹乱搅。她知道身后是一面夜色里面目可憎的湖,再其后是轮廓如纱的天阑峰。她知道当初若是没遇上陈秭镇,便不会认识眼前人。可如今摘掉了那个相遇的原因,他们依旧在人间某角安然无恙地重逢。 恍然间时光倥偬,几个月前的事也能久远成这样。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算不得什么。怕的是实打实的千年过后,某一日,你遇到了千年前的人。 ********************** 与任战这一重逢可称离奇,他们总能天南海北胡乱邂逅,她不由对他另眼相看。问过那些彼此都按捺不住的问题后,留了片刻的空白—— “...找到他了?” 任战瞬间颓丧,“......翻遍了天阑峰,连片衣角都没有。” 白龄绥疑心地揉着下颚,“难不成还能起来行路?或是那车夫根本懒得将他送到天阑峰,半路抛尸也没准...” 任战这下转眼发疯,大吼道:“不可能!他定还活着!不可能死了!” “你坚信他在山中,便在山脚开一酒肆等候?”她撩起额角发丝,乌紫眼眸渗着若无其事的艳情,并未露笑,却令人心神荡漾。 子时将至,堂中客渐渐寥落,龄漫与双翼也坐在一张桌上热切地说说笑笑,毫无困倦。 任战遽然朗声大笑,“信不信有什么屁用...世道变了!江山易主,马贼横行,所有恶果都是他一念之间的差错!那帮畜牲还真当自己勇猛无双,不就捡些便宜吗?若与将军真刀真枪地干一场,脑袋早不知道在战场上滚几圈了!” “你是他身边人,怎和以讹传讹的百姓一样对他盲目崇拜?他身子如何你最清楚,出征,只怕也是死无全尸。” “他究竟与你去干什么!”他浓重的酒气喷过来,眼里明光铮亮,全无醉意,抄起了酒壶又往嘴边送。她笑也不是,恼也不是,不知如何应对,便诡异地沉默着。任战揩了揩湿淋淋的唇,声音混天雷似的巨响。 “还是不说?!你...什么事值得这样瞒?!事到如今他死活都两说,你还不肯动动嘴唇告诉我那天怎么了?!”他看起来气急败坏,又不忍与她大动肝火。 “不是与你说了芒山凶兽四伏吗?他一门心思往黄泉路上赶...”白龄绥双手抚首,袖口微微滑下,小露半条清瘦玉臂,细得令人心惊。话音未落任战就一声喝断,“水牢里我明明听你们一口一个妖怪!什么凶兽,少来搪塞我!” 她微微一怔,倒是把这茬忘了,想明白后又破颜一笑,“什么妖怪...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妖怪。我那夜都是见鬼说鬼话,唬人的,你倒真往心里去?”任战见她语出自然,不由自主地就要信,却又想起那夜匪夷所思的对话,坚定不移地冲她摇头,“你们明明说了什么剑、什么狐妖...还说那疯子是将军的弟弟!这都是胡言乱语?你一人扯谎罢了,将军可也说了那狐妖的事!” 白龄绥双目恹合,“陈秭镇脑子不大好,他疯了,九年前杀一狐妖,心头阴影挥之不去、渐成梦魇,才幻想出那妖怪与他诸事...不过黄粱一梦罢了,只你当真。” 任战一声冷笑短促,撇过头,不再瞧她。 灯花噼啪作响,炉上滚着沸了两遭的浊酒。他虽恼她谎言满口,却在这清冷的宁静和微微的响动中逐渐平复了心境。他的直觉与他断言此人恐非善类,光明磊落谈不上,蛇蝎心肠又言重...瞥向那两只围着火炉探头探脑的小狐狸,他心中顿时了然,总觉得她像个什么,却找不见恰当的东西作比,如今才知是狐狸。说是讨喜又面目可憎,说是恶得没法又有美貌横生之态,笑时无情,冷时才含媚,一双眼噼噼啪啪打着算盘,明目张胆地算计着人,却令人难下铲除之心。 “歇着吧,我这庙小,今日却容得大佛,你与他两个睡我那屋,我到酒窖睡,这些烦事明日再说吧...”任战搓了搓脸,起身去瞧炉上煮好的酒。白龄绥却冷冷淡淡地回道:“没有明日,我在你这借宿一晚,明早便走。不会多添麻烦。” 他登时转头瞪她,“明早便走?!去哪儿?” “否则你还当我明知你在此地特来投奔吗?在遇上你之前,我总该有个去处吧。”她莞尔,又渐渐敛了笑意,示意他近些。任战几步窜到跟前,不敢与她同坐,只默默蹲下身来抬眼仔细瞧她。白龄绥被他的作态逗得浅笑,才说,“龄漫对面那孩子...曾是南梁士兵,略通武艺,刻苦勤练,又性情良善。你能否看在陈将军面子上,就当爱惜国人,将他养在膝下,视如己出?” 任战惊恐之状不亚于那夜水牢遗留的阴影,猛然喝道:“什么?!”白龄绥眼神一冷,他顿时偃旗息鼓,低下声来,却仍喘息如牛,“你疯了?!哪里弄个半大孩子叫我养?还视如己出!” 她笑得越看越是狡猾,“我一路上正愁如何安置他,恰巧你从天而降,这是天意。” “你为何要丢下他?” “我去的地方于他而言有诸多不便。而且不只这一趟,本就不能一路相伴,晚分不如早分。”她语声甫毕,顿觉不妙,果然下一句便是他气势汹汹的盘问,“你要去哪里?!” 于是她又装聋作哑,气得任战七窍生烟。他腿也麻了,艰难起身,横眉怒目道:“我不要!你自己养着吧!”这腔火正无处释放,偏偏那煮的酒口吐白沫似的喷溅,砸进火里恼得火势更旺,聒噪刺耳。他骂骂咧咧地跑去取酒,她似笑非笑地独自呷酒。直到他走了回来,脸上密云不雨,她却猝不及防地开口道,“我这有些金簪玉镯,你收下。” 她倒下一捧刺人眼疼的妆饰,任战打眼一瞧,一对翠嵌珠宝蜂纹耳环、一枚碧玺雕松鼠葡萄佩、一支鎏金菊花纹银钗、一枚金镂空蝠寿扁方和两枚金珀光素扳指,他固然叫不上名字也说不出门道,但瞧那奢靡的堆金叠玉、巧夺天工的样式,便是瞎子也瞧得出是名贵之物。 “...原来你是江洋大盗?!”不知为何,对着这张脸他就断定此物绝非取自正道。白龄绥悠悠懒懒地瞋他一眼,转而大笑:“那便这样想吧!你于我有恩,送些东西也算不得什么。可你先别当我报恩,就当我有求于人,是来贿赂你的。只要你留他在此,给他安身之所,要我跪你也无甚不可。” 她说罢当真起身,不假思索地就要软下双膝。任战浑身寒透,又滚出一层冷汗,一把将她捞起。她抬眸那一眼真是美妙绝伦,惹得他两腮猛地红痒。 “这些东西随意一样就能买下千百间你这酒肆...当然我不是闲着无事来你面前炫耀。你若收下他,总要多些开销用度,我总不能叫你们受穷。”她眼也不眨地说着话,任战对这人喜欢得没法,不堪一时情动,竟软下声说道:“我不要这些金镏子...只要你留下,别说养那小娃娃,再养一百个也不是问题。” 白龄绥唇边笑如电光。无论身为乌察夕名义上的禁脔还是芒山的走狗,哪个身份也不适宜她在人间谈情说爱。她是自嘲,任战却当她笑他不自量力,立时涨红了面皮,硬着头皮又说,“我知道你从前...是将军夫人,我只是个看家护院的,可我会待你好,很好......” 她听他越说越玄,轻声打断,“任战,我不会留下。并非只你这处,人间无一好去处容我停泊。你或许只当我诓你,无论陈秭镇还是陈拂归,当日都是事出有因,皆与情爱无关。我这种人,招惹了谁便是害谁,你可以只当我胡说八道,恨我谤我,可我不能害你。” 任战果然一头雾水,她回头望了望双翼,又小心转过来与他四目相交,“你可愿收下他?”她将那堆碰在一起铮铮作响的金银首饰往他怀中推,皓齿明眸,启唇一刹恰似花开,“大恩不言谢。” 任战咬牙切齿地终于应了,她正乐着,又听他问:“...他可知道这事?” 她笑道:“当然不知!我才不会告诉他,免得纠缠不休。明日我就与龄漫不声不响地离去。”他听得瞠目结舌,“这不是太残忍?只把烂摊子都扔给我收拾?” 她乌紫眼眸一转,“残忍?我去那地方才残忍,他若拉着我不放,总不能一脚踹走他,到时才难收场。” 任战低眉,试探地问道:“你要去的地方...不会还是有狐吧?” 但见一张笑面冻结,她皓齿收起,薄唇翕动,冷声道:“你最好将这名字忘得干净,再别与任何人提起,自己也别想起来。” “那地方果然全是鬼怪。我从前就想你会不会是妖,现在越来越像了。”任战笑道,白龄绥无话。少顷,他话锋一转,“你一人在外,多提防赫铎官兵,他们成日掳掠女子,品貌上佳的献进宫,次些的赏给喽啰。黎丘还有一个什么...魂梦署,专为民间女子评出等级,每月只挑拔尖的送入宫中。”他这急得火烧眉毛,白龄绥唇角却噙着一抹淡然得诡异的笑,时而好笑地瞧他,时而低眉把玩酒盅,他拍案怒道:“你听进我的话没?!” “嗯嗯。”她连连点头,面似白釉,唇边青花作一丝笑。 翌日寅时她便起身上路,龄漫一来困乏,二来与双翼离别在即,从起了床就怏怏不乐。任战这一夜从未合眼,满心想着她要离去,独坐发愣,不知不觉便熬到了寅时,听屋中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声,他竟慌手慌脚地弹起身来,心头警铃大作,酸汁把五脏六腑浇个遍,难受得紧。他未掌灯,窗外又借不来半丝亮,凝望着她的脸也是暗暗弱弱的白。 他忽然极想留下她,不顾一切也要留下那么决绝。她若留下,酒都会更香几分,风都会柔顺些,不再与他的门窗无端拉扯。他提起此事,脸上是垂死挣扎的努力,可她只莞尔,“重逢可期。”说罢侧身绕开了他的气息,握着龄漫的手走向门口。 任战几步冲去,心急火燎地挡在她身前,先吼几声,而后惊觉路双翼会醒来,又连忙闭口藏舌。倒是白龄绥不以为意地一笑,“不必在意,我给他下了蒙汗药,只怕今晚才起得来。” “妖也无所谓!”他听完这话暴筋大喝。龄漫惊得瞪圆了眼,像目睹妖精现形一样盯着他不敢眨眼。她也懵然,唇边衔着褪了一半的笑。 他最易莫名动怒,话里烧着一把无名火,字字打铁似的铿锵有力,“如果是你!妖魔鬼怪都无所谓!现在能留下了吗?我不怕,你害不死我,别见了我就把我推开。别走!白龄绥!” 他甘愿以身犯险、倾身吻火,愿做那些再蠢不过的事,只要这样就能留下她。 脚边两只安静的小狐狸围着他一圈圈地转,低声呜呜叫着,似是对他不满。她脑中不再空白,笑却僵得救不回了,想倾之于口的话早与他说过多遍了,此时絮絮也无益。 “我与你打个比方吧。”她眼眸慢慢转了一圈,才说,“人都与谁两情相悦呢?人、鬼、妖、仙、灵、神、魔,这都是选择,哪怕再不同、再危险,都还能勉强克服。可我是什么呢?任战,我是一条河,从一个地方流向一个地方,时而润了谁,时而溺死谁,我都不在意。我不肯为你留下,因为我从不留下,你如何要一条河停下?情爱与我不相干,妖魔皆可动情,河却不会。我不知这样能否叫你释怀,往日我做谁的夫人、谁的妾室都是装模作样。怎么装都好,只是总有现形那日。”说罢嫣然一笑,“你大概觉得一个凡人说这话定是疯了。那便当我疯了,还可信些。” 任战果然接不上半个字。她擦肩而过,安静无声。未施粉黛,故而也没飘来他期待的脂粉淡香,真的好似一条水漠然流过,无形无声,错觉所致,竟像是种温柔。 上路许久后白龄漫才谨慎地问道:“姐姐,那人是喜欢你吗?” 她慵懒地应了一声,面上没多少表情。龄漫低下头念叨着,“又来一个...唉,这些可怜人。姐姐只喜欢拂归哥哥吧?” 一个藏在漫不经心的语气里的人名,她只听进了名字,忘了否认前边的“喜欢”二字。 行路许久,天色终于雾蒙蒙的见了阴寒的光。二人来到一个天寒地冻的镇上,雇了马车,吩咐了车夫去陌上,那人却郑重其事地纠正道:“姑娘,还说什么陌上?现在不能叫南梁的地名啦!改成狐城啦!” 她眉心渐皱,“狐城?” 车夫大惊小怪地一喊:“你竟不知道?!那地方狐狸才多呢!最近几日乌泱泱的不知哪里窜出好些狐狸!都是些崽子。狐城现在兴盛了!以前是个偏远破落镇,现在单靠卖狐裘竟富足了!” 龄漫最先失声痛叫:“什么?!”他吓得脸色煞白,再瞧僵在原地不动的白龄绥已是面无人色,血红眼眶、乌紫眼珠惊得乱颤。她一把揪住那车夫粗布衣襟,“你再说一遍!” 车夫顿时手脚大乱,高声骂她疯癫,看她面容姣好,骂了几句作罢,悻悻然就要离去。她却猛地扑来,把他踢翻在地,龄漫更是狠辣,袖间抽出匕首直接抵他喉间,坐在他胸上喝道:“把你刚才说的再说一遍!哪的狐狸!!” 其实他二人分明听得清楚,只是心惊胆战,不敢也不肯信而已。白龄绥趴倒在地,眼中森然闪着幽绿的光,那车夫见她似欲食人,吓得嗷嗷乱叫。龄漫当即骂道:“再出声就割你喉!” “几日前的事?”她冷声问道。 车夫颤着声答:“...三、三、四五日前...” “狐城...”凉风乍起,她扬眸起身,示意龄漫,他才不情不愿地从那车夫身上起来。她甩出几两银扔在他胸口,随即抢过马车,转眼只剩满路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