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美人骨 第七章:白犀 刚是酉时,夜便沉了下来。昊苍宫灯火如昼,最不稀奇的便是这成山似海的美人。商娆素喜热闹,毕竟年岁尚幼,今日却神色葳蕤,也不爱黏着乌察夕,反而是独自望着金瓯,不知想些什么。望向台上衣襟凌乱、面浮红浪的他,飘过一个慢悠悠的白眼,将杯酒饮尽。 “怎么坐得离乌察这样远?” 说话的是当初与她一同车马辘辘押送到野凉镇的女子,姓吕名良,比她虚长几岁。 商娆恹恹横她一眼,放下金瓯,“我想坐哪里便坐哪里。” “好大脾气啊。”吕良嘻嘻笑道:“我问你,可知乌察今日为何如此痛快,终于不拉长了脸?” “他的寿宴,他不痛快哪个痛快。” “非也——”吕良呵着酒气猛地凑近,险些亲上她的脸颊。商娆惊得一躲,“那又是为何?” “今日不仅是他寿辰,也是兰衡姐姐的寿辰,他们俩是同月同日生的青梅竹马呢。” 商娆又惊又疑,立即反问道:“兰衡?怎能!有这等事为何他未曾声张?今日从头到尾也没提过啊!” 吕良侧目,轻嗤道:“声张?你猜那兰衡年岁多少?三十有余的半老徐娘了!过了三十,乌察就再没给她办过一次寿宴,自欺欺人嘛,好像不过这一日就没长这一岁似的...你该知道赫铎针对外族女子的规矩吧,人到三十便赐一死。而他赫铎女子却不受此束缚,你我、还有这场上所有人却都是遭劫在数!” 好容易将这事忘了,这却有个不胜酒力的偏要提起。商娆勉强勾唇笑道:“那又如何!我还有十几年的好光景,到时归了西也不算枉死。” 吕良闻言放声大笑,“哈哈,说得多豪情似的,不然我们又能如何?!什么福气,不过是垂死挣扎。难道还能像那蠢人一样逃出宫?可笑!你我活了半生,不过是皮囊二字...不过是......” 商娆厌恶地将这莫名激动的醉鬼拨到一旁去,整饬衣袖,换上如花笑靥。 蠢人...还真不知蠢的是谁。她眼眉微微一抬,侍从立即上前倒酒,装作刚才什么也没听到。 酒过三巡,春意浓时,她却已倦得不行,妆容还精致得无从挑剔,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了。正欲趁乱溜走,却朦胧中听到—— “乌察,过会儿莫忘了去羊姑娘的幽篁馆坐一坐,羊姑娘特命宫人来请...她性情死板,不过今日是您寿辰,或许转了性也说不定,要不然为何整日不肯露面,反倒现在来请呢?” 商娆顿时精神百倍,仿佛冷水激了似的探身去瞧,竟是兰衡说的这话。灯下她黝黑发亮的脸带着越品越是怪异的笑意,看得她浑身发冷。乌察夕本是亡魂失魄、乐不思蜀的呆样,听了羊姑娘三字简直像灌了一大碗醒酒药,登时弹起身来,“她派人请我过去?!她?” 商娆自顾自地轻轻一嗤,趁乱溜走,又不偏不倚停在了幽篁馆前。宫人犹疑地问道:“仙人,何故来了这地方?” 她起身落地,笑道:“自然是来看戏的。” 幽篁馆的宫人见是她来皆是一脸苦相,心慌意乱都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商娆见了,得逞地一笑,眉飞色舞道:“怎么,敢拦我?” 离她最近那个垂手回道:“仙人,羊...羊姑娘已睡下了。” 这话秋风过耳似的,她眼也没眨就闯了进去,但瞧羊平楚宫中之人这副为非作歹又恐丑事败露的模样,她心里便明镜似的。果不其然,那倒在桌脚满面潮红、香汗淋漓的不是羊平楚又是谁?商娆带一身夜风进门,羊平楚仿佛久旱逢甘霖似的径直扑了上来。商娆身子娇小,一时间被死死圈在怀中动弹不得。 “果然是媚药!”她暗笑道,羊平楚滚烫的脸不住地贴上她微凉的肌肤,徐徐摩挲,双手却为难地僵在她袅袅细腰间。商娆挣脱不得,情急之下只能用头狠撞向她额头,羊平楚吃痛不已,商娆也眼冒金星,两人各扶着桌沿将将回神。 “杀、杀...”她苍白却诱人的唇虚弱地翕动着。 商娆狐疑着走近,“杀你?那你亲族该如何是好?你想他们给你陪葬?” 她颤巍巍趴倒在地,铁了心要撞破脑袋。商娆刚喘几口,就听脚下一阵忙活,惊得忙扑倒尖叫,“这是闹什么?!从了他又能怎样?!你将这看得比命还重?!榆木脑袋!哎呀!真是呆!” 眼瞧佳人成了头破血流的疯婆子,她忽然一笑,揪起她长发逼她仰起头来,“好姐姐,知道侍寝第一件事是什么?沐浴。” 她命人抬来整整一桶冷水,伸手触下,刹那间激得弹开,面色尴尬地瞪着那两个惊慌失措的宫人,忽又变脸笑道:“确实够冷,把她扔进去吧。” 两人皆是匪夷所思的表情,商娆抬眼,瞬间寒了面色,“怎么,听不懂话?” “仙人!水这样冷...我们姑娘...” “羊姑娘烧得厉害,非得这样治病不可。”她冷笑道:“还不扔进去!” 羊平楚面色酡红,额头都蒸成了花苞似的粉白色,眼角砌泪,唇舌紧涩,倚在那宫人身上不肯挪开半步。商娆看戏似的幸灾乐祸,抬起下颚笑道:“再不扔进去,我便治你一个轻浮主子的罪!” 那人紧忙将这瘟神请入水中,溅起的水花如白星闪过,商娆一避,目光恰好撞见孤独地滚在床脚的茶杯,再瞧桌上那貌似无害的茶奁,捏了一笑。正是此时,外头一阵喧闹,乌察夕终是来了。她无奈地瞥了一眼冷水浴中不省人事的羊平楚,抬起手腕,高举茶壶,一道纤瘦的水流徐徐打在口中,而她半眯着眼,醉酒似的起兴。身后两个目瞪口呆的宫人吓得三魂失了七魄。 此夜春风旖旎,乘兴而来的乌察夕未能见羊平楚一面,却在宫门抱住了摇摇晃晃、双眸失神的商娆。他惊喜参半,低声问道:“娆儿怎会在此?” 商娆此时药力还未发作,便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轻吻着乌察夕粗糙的脸颊,气声如酥,“乌察...乌察...我、我...被下了...药......” 他大惊失色,顿将羊平楚抛在脑后,抱着她火速回了碧桃阁。此后自然是春风一度、不负良宵,直至天明也再没能记起羊平楚之事。辰时她才意慵心懒地睁了眼来,骨酥筋软,半分都动不得。正琢磨着再入梦乡,不料宫人隔着帐纱报说羊平楚来了,这下当真搅得她睡意全无。 她屏退左右,独身一人款款行来。一身月白落着几点墨梅,寥寥几笔的清雅自含书香。商娆斜眼一瞧,果真是氏族之女的林下风范,与她们这些庸脂俗粉自不相同。 她这还蓬头垢面地赖在床上,甚至懒得翻身正眼瞧她。羊平楚紧抿嘴唇,竟双膝一折跪倒在地。商娆钳口挢舌,眼神惊恐地转了过来,“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多谢商姑娘相救。”她叩首,正色端然,郑重地拜谢道:“于我而言此举更甚于救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商娆叫她恼得双颊通红,口不择言,“少在这自作多情!哪个在救你?媚药这种助兴的把戏从前我也没少玩,你还当我受了多大委屈吗?我只不想你分我宠幸而已,当我是活菩萨?还得顾全你清白之躯?可笑!少触我霉头,跪什么,我还没死呢!” 羊平楚被她甜腻腻的声音一喝,却漏了几丝笑来,又恐她羞恼,便只垂首不语,削薄的肩头风摇花曳似的轻颤着。商娆目光冰冷,“笑什么?还这么呆!我问你,可知昨日是谁存心害你?” 她抬眸疑道:“不就是乌察夕?” 商娆一记冷眼飞出,“什么脑子?若是他要下药趁机轻薄,为何不早早动手?还等上个把月的。再说乌察此人你还不知?他性情狂妄,才不稀罕下三滥的招数,只等伊人投怀送抱呢,怎料你是个铁石心肠。” “那是何人?”羊平楚颦眉,跪得依旧端正,商娆没好气地回一句,“且看着吧,今日谁要倒霉就是谁害的你!那人能害你这次,就缺不了下次,与其在这与我枉费工夫,不如回去想想今后该如何...还不起来?难道存了心要做我的婢女?像你这样七贞九烈的女子也能屈膝事人?哈,真令我受宠若惊啊。” 羊平楚落落寡欢地站起,商娆横她几眼,想挖苦的话忽然都哽在喉间。 “看你脸色难看得很,声儿也瓮声瓮气,昨日着凉了吧。我那法子管用得很,就是有点儿后患就是了。”她笑嘻嘻地转着眼睛,“还不坐下,局促什么。”她应言坐下,商娆托腮笑道:“今后好一阵子他都不会去惹你了。不过你呢实在该为自己多做打算,心念故国又如何,凭你一己之力还能复国不成?念它做什么?不如趁着年轻貌美多在世上痛快几日,似你这般别扭,到人老珠黄那日还不是含恨而死?来日无多,羊姑娘,犯傻折磨的只是自己而已...说到底啊,我还是只佩服白龄绥那人,你还得靠我救,她却能将乌察玩弄股掌间。几句轻描淡写的话,也不知人家说了什么,连侍寝都免了!可真是个怪人,亏是逃出宫去了,留下也是徒惹乌察失魂落魄。瞧那模样,狐狸成精似的一身邪。实话与你讲,我每次瞧她都有些怕,连乌察都怵她呢!” 羊平楚摇首轻叹,“白姑娘确实古怪,不过应该另有苦衷。” 商娆裹在被中,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来,“我倒觉得她还会回来,总忍不住这样觉得,”她摇首失笑,“昨夜乌察梦呓唤着她名字,清清楚楚的‘白龄绥’三个字...可真是奇耻大辱了,人就躺我枕边,却做梦都不忘了那幻影。而那人明明就曾在他身边他却不知,还满天下地追着找着......这世上痴人真多。” 羊平楚眼中一酸,脱口说道:“这世上我也只羡慕她一人...若能在将军身侧侍奉一日,死也无憾!” 商娆嗅出醋味,立即眉欢眼笑地掀起被衾,“谁?陈将军?你喜欢他?”羊平楚紧忙垂下头来眼神闪烁,商娆更是乐道:“我还当你这愣木头谁都瞧不上,原来也有女儿家的小心思!既然钟情将军,为何还与她走得近呢?不恨她抢了你的将军?” “白姑娘很好,为何恨她?”她怔然抬眸,商娆不满地“啧”了一声,“把你心上人都抢跑了!你倒无动于衷?” 她眼里疑雾暗生,“我只羡慕她,却不恨她,是我没有那样的福分罢了。” 商娆蔑然挑唇,挥手作势赶她,“行了行了,还是个圣人!回吧,我乏着呢,与你说不上话了。” 乌察夕退朝便如离弦之箭射去了碧桃阁。彼时商娆梳妆已毕,正对镜自赏。黛眉浅颦,笑靥生愁,犹豫着那银镀金点翠穿珠流苏与灯笼纹流苏哪个更胜一筹,不防镜中映出一道轩昂人影。她含笑回眸,唇朱齿鲜,扑面吹来少女的青涩与娇俏,迫不及待地就钻进了乌察夕怀里。 昨夜温存浮上心头,乌察夕揽着商娆笑吟吟地问:“昨夜怎么回事?” “是在羊姐姐的幽篁馆里,茶被下了药。”她嫩声轻语,又如履薄冰,像受了惊吓的小娃娃大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羊姐姐中了招,我无辜中箭而已,不知是谁要下手逼羊姐姐这样讨厌您呢。” 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厌恶,“还能有谁,定是兰衡!她也是心急...好心办了坏事。依平楚的性子...现在定是恨毒了我!” “一人做事一人当,就让她去给羊姐姐赔礼,为何牵累您呢?”她佯装心忧,轻声细语地旁敲侧击:“羊姐姐固执成性,这幕后黑手她若认定是您,往后更无转圜的余地。就算再待她千百般好,还是抵不过这一桩耻辱。” 乌察夕犹疑不决,面色冷暗,看来是怒火上涌却要强压下来,正撕扯着。商娆见他咬牙不语,便乐得再为这团火添柴,故作哀叹道:“我好不容易才与她走得近些,还没等她卸下心防来,又闹出这岔子!真是功亏一篑...听说昨夜姐姐在冷水中泡了一宿才好转,如今又是羞恼又是得了风寒,唉...” 语声甫毕,他果然按捺不住怒火夺门而出向兰衡发难。她幽幽莞尔,桃瓣似的脸颊光华鲜亮,贝齿轻咬粉唇。这风波不至于击垮兰衡,充其量不过惹乌察夕一时大动肝火,他们夫妻十余年深情仍旧难以撼动。可就如骨鲠在喉,白蚁溃堤,都不是一朝一夕要了人命的玩意。必得年深月久,它的不适、它的溃烂才足以令人痛起杀心,一举灭之。 说到底,凭什么那个兰衡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呢?因她生来丑陋?而她们的美貌反倒成了催命符?缺陷可以宽容,长处却被苛责? 这世上不该有如此不公的事。 *********************** 白龄绥在乌察夕日复一日的温柔以待中险忘了他也是个性情乖张的暴君。直到凤凰落下梧桐,变回寒鸦,站在破落的树杈上看一眼这七零八碎的人间。他不谙治国之道,万事但凭喜好;不屑政论,只要文官每日钻研美人诗赋;高官只启用赫铎族人,遣散一众南梁旧部做些无关痛痒的地方小官;至于庶民更是苦不堪言,务农者赋税繁多,从商者多被赫铎族人劫掠宰割,贫民则沦为富庶人家的奴隶,穷苦人家甚至为了过活卖妻鬻子。这似国非国的赫铎只是赫铎和南梁畸形地拼凑到一处的怪物。 昨日是他寿辰,虺城从早到晚马蹄声从无断绝。今日天色晶明她便携龄漫自投罗网地回了这里,守城的士兵半是赫铎族人半是南梁旧部,眼皮都似有千斤重,拿着她的画像漫不经心地与路人比对。不过也是理所当然,乌察夕怎也难料他们还会杀个回马枪来,何况她如今素面朝天还扮作男儿身,又刻意在脸上画了一道疤,看起来与那胆大包天的逃妃毫无瓜葛,无辜极了。 而之所以逆流而行,是因为双尾银狐信誓旦旦地与他们说虺城中还藏着五只幼狐。 “乌察朗?”龄漫眼神一暗,挑剔地撇着嘴,“也姓乌察?不会这么巧还是皇族吧...” 银狐淡漠点头,“就在他府中,三白两青,性命暂时无虞。” 白龄绥在客栈的房中踱步,背对他们轻声道:“已是春时,天也回暖,想必不是为了狐裘,出于怜爱豢养而已。” 龄漫猛吐一口气,“那就好...可我们如何潜进王府把它们偷出来啊?” 她转过身来,笑得理所当然,“放把火不就行了?” 龄漫与银狐齐齐怔住,白龄绥刹那又对那银狐笑得不怀好意,“你会吐火吗?”银狐满面怔忡地摇着脑袋,她不以为意地收回了视线,俯瞰窗下人影寥落的长街。今日天黄风劲,店家的布幡眼瞧快被掀到天上去,三三两两的行人衣袖掩面,苦不堪言。她却莞尔,眼尾的狡黠银钩似的一剔,邪气横生,“那便交给我吧。” 三月初四夜,白犀王府西院烧起一场无名大火,阵阵妖风助纣为虐,转眼间又祸殃南院,一片火海染透了半片天,火势映得漫天晚霞似的浓烈。白龄绥与那银狐翻墙跃入,龄漫独自留守客栈。府中果然兵荒马乱,十几道高高低低的声音一同惊恐地喊着“走水了”。 银狐将她引到南院一处花木葱茏的园林,神色喜道:“就是这里。” 白龄绥却一片茫然,环视这座森林般的王府久久难以回神,“这是王府?怎么像把芒山搬来似的。” 它目不斜视地冲进园内,三只狐狸驮在背上,两只托在尾中,身如电闪。它与白龄绥相视一笑,本欲功成身退,不料她随意一瞥,竟瞧见个身影粗笨的男子踉踉跄跄地冲进了火海,口中呜呜哇哇,似是兴奋不已。周遭人与他被浓烟隔开,竟无一人瞧见他独自奔向火中。白龄绥听得府外人声鼎沸,该是引来了一众看客,未及多思便喝令银狐先走,它目光犹疑地问:“那你又为何留下?” 白龄绥只挥手赶它,便头也不回地去拉那自寻死路的胖人了。银狐满头雾水,又恐迟则生变,只得离去。 那疯疯傻傻的人力如蛮牛,她快将他头发扯断了他才吃痛地停下,回过身,瞪着一双被浓烟熏出浊泪的眼。她扯他衣襟往外拉,情急之下厉声吼道:“你往火里冲什么?!寻死吗?” “火!火!!”他手舞足蹈,脸上敦实的肉挤出一道深沟,“娘亲娘亲!火里有娘亲!!” 她惊得抬眉,“你娘在里面?” 这人又憨笑不止,扯她胳膊突然大力地晃,“娘子!娘子!我的!” 她嫌恶地甩下他,瞧见远处急匆匆赶来了打水的人影,紧忙头也不回地逃了。回了客栈,推开房门,龄漫闷声撞上她腹间,紧闭双眸,眼睫烫着似的狠颤不停。 他这一字一句都无比清楚,再不是从前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娃娃。 “你怎么能这样吓我。” 双尾银狐见她全须全尾地归来,也卸下心头重担,对她微微一笑。笑还未冷,忽又幽幽转过眼眸,犹疑打量着,“你的模样没叫人瞧见吧?” 龄漫这才不甘不愿地松开了她,她牵着他走到铜镜前,瞧见自己满面黑烟的狼狈样不禁失笑:“这副模样被瞧见又能如何?再说...那人痴痴傻傻的,不足为虑。” 银狐冷声道:“还是被瞧见了?告诉我他的模样。” 她却未曾看它一眼,还嫣然笑道:“杀个傻子做什么?他神志不清,根本不会有人信他的话,宽心吧。”龄漫守在她身旁,夜猫似的双眼聚光。 银狐冷淡道:“那今夜就离开。” 她轻抚龄漫头顶,摇首道:“不成,夜里有宵禁。” “那便明早。”它怜爱地凝望着小狐狸们,柔声道:“没什么差别。” “你与龄漫先走。”她面色平静,却语出惊人,龄漫吓得不轻,当即嚷道:“姐姐你这是何意?!”双尾银狐同样满脸错愕,“......” 她嫣红的唇旁长满水草般招摇的婀娜,眸光渐利,声也低了下去—— “你啊,走得这样急,难道未曾留意那火海深处向我们遥遥招手的狐骨?” “狐骨?!”一人一狐双眼发直,大张的口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白龄绥挑眉,满脸灿烂,“是啊,狐骨。看来要么是那王爷命太好,要么就是窃了传国之宝,不然怎会在这弹丸小国里有两片狐骨?” 他看她提起狐骨忘乎所以的模样,急得满面涨红,“不行!那我也留下!” “那不成。”她戏谑地瞧着银狐,“若只放它一个去救那些狐狸,还不知要额外赔上多少人命,你好歹能拦着它些。” “姐姐!白哥哥明明交待要你暂且放下狐骨那些事...” “遥不可及时当然要放,可近在眼前的话...”她挑眉,笑里满是躁动,“可不能装作视而不见啊。” 眼看木已成舟,白龄漫脸色“唰”的一声灰了下去,无精打采。银狐自然不会拦她,还叮嘱她万事小心,她却毫不谦虚地笑道:“放心吧,这事我做过太多,早就得心应手,万无一失...啊,除了上次。” 次日鸡鸣三声后她便喜滋滋地目送他们上了路,龄漫脸色阴沉,整夜难眠,白嫩嫩的脸上一片惨雾。白龄绥却兀自欢喜雀跃,还笑着叮嘱,“记着,半步不要离开它,一来防着它在人间为非作歹惹祸上身,二来让它护你周全。” 龄漫幽怨地回望一眼,沉默着转过身。 阔别二人后,她也整肃衣冠出门而去。本就身材细挑,扮成男儿也是得心应手。四方髻,只粗略地缠了一圈麻布,浅褐衣,水灰裳,面带疤痕,暗沉沉地立于人群,却是肤白貌美,眉目传情,有股栩栩如生的画中人的浓秀如剑光削来,何止是美,竟是爪牙俱全。 她也不愿拐弯抹角,正想趁机溜进王府打探情况,或许还能有幸见那王爷一面。怎料命运出其不意,刚过了两条街就被官兵凶神恶煞地拦了下来,手里还捏着一张与她七分相似的画,却不是先前那张悬赏令,而是她最近女扮男装的模样。 白龄绥微微一怔,任由他们押着,却没进衙门,而正是她心心念念的白犀王府。这王府仍是烟熏火燎的惨状,一夜间花木焦黑,东边秃了一块西边缺了一片。她却不看自己造下的孽,只知直勾勾盯着那气息越发强烈的狐骨碎片,深深一嗅,嘴角便不自觉地流下诡异的笑。 管家一言不发地跟在身侧,白龄绥却觉得他目光太刺人,叫她想起初入陈府时大抵也是这般情景。身旁一个寡言少语、目光精明的管家,跨不尽的门槛,一道道回廊,走上半柱香的工夫方能见庐山真面目,总需要她拿出些信徒的虔诚来。 推开那扇阳光里抖下尘灰的木门,屋内渐渐被打亮。她见自己的影子烙在脚下,斜斜伸向另一人足边。缓缓抬首,管家忽从后面合上了门,房中便只剩他二人。阳光沾上了地,毫不抢眼,像泼来的一盆水逐渐冷却、蒸发。 病弱书生样,双腿残废,坐在四轮木车中,腿上盖一条灰蓝色薄毯。黑发蓝衣,眉目宁柔却寡情,面色苍白却暗浮阴影。就像修行千年的妖化身为佛,看着总是怪的,又道不出怪在何处。他身上有种孤寡的气息,也有种令人心安的示弱。 白龄绥猜测此人便是白犀王,却不肯先开口露怯,只默然等他发难。 “我还道世间何来那等俊美公子,原是个姑娘。” 她莞尔不语,他的语调平静而无聊,“这疤也画得也好,好巧的手。” 瞧他胸有成竹,十有八成识破了她就是纵火之人,她却不露怯,反而笑道:“却不知王爷还专司惩治异装之癖,否则为何当街抓我?” “是他遣你来的?” 床榻上那只逡巡已久的黑猫终于不甘寂寞地飞跃到他怀里,绿瞳紧盯着她不放。 白龄绥暂时猜不出这个“他”所指何人,便为难地一笑,“谁?” 他苍白的手抚过那黝黑的皮毛,漠然道:“是了,他若想除我,这火只怕还得烧上一夜,不会有半点手下留情。” 右手旁的桌上躺着一张精巧的画,定睛一瞧,就是那些官兵里人手一张的她。目光触及那黄纸画中人,他不由翘起唇角,“小儿平日最喜作画,昨夜更是谁都拦不住,冲进屋中连画了十余张,心中笔下唯有姑娘一人,就连给我作的画都不比姑娘这张传神。” 她暗叫不好,昨日那傻子竟是他儿子? “昨夜无故失火,小儿又偏偏因此结识了姑娘,还对姑娘一见钟情。姑娘有所不知,小儿平日从不出游,若说他在街上遇见哪家姑娘绝无可能,所以...有本事闯入我白犀王府,还随手烧我庭园,到了我面前,却打算装个哑巴吗?” 白龄绥轻轻拍手,摇头,无比诚挚地赞道:“好聪明的王爷。”她背过手,微微抿唇,两步走到他身前,不由分说地抽出匕首抵在颈上。那只黑猫登时拱背尖叫,白龄绥脸上细碎的笑顷刻化为乌有,一双诡魅的长眸觑了几眼,它竟默默噤声,又钻回那王爷怀中。 “可我何必要绞尽脑汁地为自己开罪呢?哪个是来与你斗智的?见谅,你双腿残废,于我却是不幸中的万幸。”她欠身,温柔地在他耳畔呵了一股气,“你窃来的传国之宝呢,给我。” 他果然如临大敌,肩头一凛,侧过头喝道:“什么?” “说我装哑...那你现在是装聋?”她竖起匕首,刀尖在他后颈轻一时重一时地钻着。微凉的指尖溜过他苍白的皮肤,背对他和和气气地笑道:“这位王爷,有些东西看似珍宝,却是飞来的横祸,你留不住,也不该留。” “他反悔了,命你夺它回来?”他缓缓合上双眸。 “便是吧。”她顺其自然地接道。 “待我唤人前来把宝物拿与你。” 她却转过手腕,迅疾将刀锋对准了他喉结,笑道:“东西不就藏在你床榻暗格里?真顽皮,死到临头还敢耍我。过去把它取出来交给我,敢多嘴一句,你必死无疑。” 他虽未言语,却是满脸不解,似是猜不透她为何如此熟门熟路。看他这戒备的神色,仿佛已经幻想过她是如何潜入他房中、如何精心谋划了这场劫案。 于是她善解人意地为他解惑,“没那么复杂,只是...我的眼睛就是为它而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