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石某KTV包间内,唐权他们已经开始喝第三打啤酒,赵承、李令羽和张闻松围着酒桌正摇着骰盅玩吹牛游戏。吹牛这个游戏近几年在酒巴和歌厅等场所很是盛行,大概规则就是要判断对方骰盅的点数,拆穿对方虚报的点数或是骗过对方让对方猜错自己骰盅里的点数。这游戏想要常胜还真不简单,不但需要多观察对方的表情,揣度对方的心理,自己的表情也必需千变万化,或者从头到尾摆出一张扑克脸,总之就是不能让对方抓住自己的规律,试探出深浅。由于它的对抗性和愉乐性都非常的强,已渐渐取代了划拳行酒令而成为当下歌厅酒吧等场所助酒的神器。 唐权和汪芷萱坐在房间靠里的小吧台前边喝边聊着,赵承他们几人的欢闹声并没有影响到他们两人,小吧台和他们坐着的两把椅子好像构成了一个宁静的岛屿漂浮于室内喧笑的海洋之上。“据说林夕是同性恋?”她向他问道。 “是的,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若是按柏拉图《会饮》中阿里斯托芬的说法,远古神话世界里有三种性别的人,一个人用了我们今天两个人的材料构成:男男、男女和女女,分别是太阳、月亮和大地的后裔。他们四手四脚强大无比。岂料,神王宙斯有一天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儿了,或许觉得这个世界还不够热闹,或许是因为怕人太过于强大会威胁到神的地位,也或许仅仅只是由于‘手贱’?他不耐其烦地用利刀将所有人一劈两半,神威之下劈得利利索索无一幸免。此后,世上就只有男和女两种人了,他们总觉得自己不完整,开始左顾右盼、惶惶不可终日地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唐权单手把玩着啤酒瓶说道。他看着手中的酒瓶,朦胧的灯光下那酒瓶好像变成了他手的延长。 “神话?”汪芷萱仔细琢磨着这个相当有趣的典故。 “若是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同性相恋也是爱情,这不是思想和道德上的问题而是生理上的问题,其异常的性取向有可能来自于遗传基因或是环境因素及心理因素。由于这种情况毕竟是极少数,且不符公认的生物繁衍进化的自然之道,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病。对于病人,我们应该同情而不是嘲讽。” “我还是喜欢刚才那个神话传说,简直有点像是玄幻小说的梗概。你呢,终于找到你的另一半了吗?上大学时你交往过好多女朋友,别人都说你四处留情不专一呢,后来很多漂亮的女孩儿都躲着你,生怕被你招惹。”汪芷萱呡了一口啤酒,眼中已微带醉意。 唐权一口干掉瓶中的酒,笑道:“拟把疏狂图一醉,醉卧云端笑红尘!前两天刚看完张三丰的《无根树》,我念首诗给你听听: 太白劝饮醍醐浆,千日醺酣醉万场。 杯中觅得仙家物,返老还童称药王。 梦翔宇内一苇航,众相化为珠在掌。 镀得人间阴阳味,宜花宜酒道自访。” “宜花宜酒道自访?”递给唐权一瓶酒,汪芷萱就着话题地问道,“道兄,小女子有个玄机至今尚未悟透,今天就跟你一起参参。你说,之前我们那么谈得来,也经常在一起吃饭看电影,我还是你的最佳舞伴,你为什么总是不断地换女朋友却从不想让我成为你的女朋友呢?是我不够漂亮,还是你一直在等我主动?” “都不是。”唐权的声音好像缺少必要的重量而显得有些虚浮缥缈。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道:“有一句话说得很有意思,‘有两件事男人做了往往会后悔:与最好的朋友做生意,跟红颜知己上床’。物质上的需求或是肉体上的欢愉太容易满足了,为了它而影响了灵魂上的滋润绝对会得不偿失。上学这几年我对你一直很有感觉,如果说我有一个红颜知己的话,那真就非你莫属了,所以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珍惜我们现在这种知心朋友的关系。如果我一早得到了你,现在我可能已经失去你了。”他无意向她掩饰自己对她的爱慕,因此他拿出了这个早有腹稿的冠冕堂皇的理论出来,以解释过去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人们的理智控制不了感情,但它能控制行为。 男人的心中都有一团欲望的火,惟如水般的女人能够将之中和平熄。上大学时汪芷萱曾取笑唐权的不专情,唐权跟她讲起王尔德《道林格雷的画像》中的名言:“一生中只爱一次的人是真正的浅薄者,他们自称为忠实和忠贞的,我管它叫习惯性的懒散,或是缺乏想象力。忠实之于情感生活,犹如一致性之于理智生活,纯粹是失败的自供状。浪漫的爱情通过重复而生存下去,而重复又把欲望变成了艺术。我们一生中充其量只有一次伟大的经历(指爱情),生活的秘密在于尽可能多地复制伟大的经历”。“这是什么悖论。”听完她笑道。他回答说:“这本书是在用唯美主义的手法揭示享乐主义的虚幻。能让悖论闪耀着名言警句般的光芒,王尔德确是才华横溢。”学校像个大温室,人在其中可以尽情地挥霍阳光,就像年少时总是任意挥霍青春一样。那时无论是她还是他,何曾认真思考过情感与生活的问题? “越是喜欢反而越要保持距离的吗?那墨君呢,你喜欢她难道还不如喜欢我吗?”汪芷萱有点委屈有点不甘,一丝沾衣欲湿、吹面不寒的愁绪轻轻涌上了她的心头。时间会让由来已久的困扰逐渐缓和下来。 唐权点了支烟,回答道:“说实话我对墨君的感觉很复杂,用莎翁的话来说就是吵吵闹闹的相爱,亲亲热热的怨恨,无中生有的一切,沉重的轻浮,严肃的狂妄,整齐的混乱,铅铸的羽毛,光明的烟雾,寒冷的火焰,憔悴的健康,永远觉醒的睡眠,否定的存在!” “这么混乱、矛盾?这就是爱情吗?” “我也不确定,就像是酒,以水的状态流淌,以火的方式燃烧,那种感觉我之前从来没有过。有时我就想把她捧在手心,含在口中,生怕她受到伤害;有时又恨不得把她灌醉,给她洗脑,让她任由自己的摆步。她就是这么一个让人又爱又恨,不能自已的女孩。” 汪芷萱喝干了瓶中的酒,说:“给我一支烟。”她点燃了香烟却并没有吸,只看着淡蓝色的烟雾在桔黄灯光下袅袅升起,令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亮起了两颗奇异的火星。稍顷,她幽幽地说道:“做你的红颜知己?我真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种情形。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和别的男生相恋了,你,会难过吗?”她的声音低回婉转,像是一段神秘悠扬的乐曲。 唐权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凝眸看着汪芷萱轻声说道:“不知道,但肯定不会高兴就是了。自己心爱的东西要和其它人分享,心情可想而知,我自问还没有达到圣人般无私的境界。你和墨君给我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若是有了什么快乐或是悲伤的事情,第一个会想到要找你一起分享;而墨君,她的快乐和悲伤就是我的快乐和悲伤,我迫切地想要主宰她的快乐和悲伤。我只想成为她的阿拉丁神灯,而你,就像是我的阿拉丁神灯。” 汪芷萱脸色微红,眼神迷离地看着唐权:“可是权子,你又知不知道,我已经不再是神仙了?”她的话像是来自时间的回复,是对他们之间情感的赞歌,是那似远实近却一去不可回的对没有伤感的过去的伤感总结。电影《大话西游》中,孙悟空对紫霞仙子说:“拜托,大家都是神仙,你不要再性骚扰我了好不好。”紫霞回答:“可是你又知不知道,我已经不再是神仙了?”传说中神仙是不能有爱情的,如果选择了去爱,就已经不再是神仙了。她在向他暗示自己已经爱上了他。张爱玲有一句著名的论调:“古今中外,放之四海而皆准,不管是女人还是女生,对待感情的态度,始终是那么感性而弱势。”要一个女人向一个男人主动示爱,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现实中的多数情况下女人只需勾一勾手指头,男人就会乖乖地就范了。 听到汪芷萱的话,唐权明白两个人一直默契回避的话题终于无可避免地被放到了面前,心里面着实五味杂陈。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知道自己被一个异性默默地爱着,都会感到一种别样的幸福,更何况对方是汪芷萱这样梦一般的女孩。面对她的表白,他此时有一种无法自主的虚荣所带来的幸福感,有一种不得不面对抉择的无奈和不舍,有一种对两人间极其难得的美妙的异性友谊患得患失的迷茫和空虚,还有一种对自己深爱着的陈墨君的惶惑不安,更多的则是对自己这个红颜知己无法弥补的深深的歉意。 爱情是人类最复杂的一种感情,人们从互有好感开始发展到恋爱,这中间不可能存在一个明晰的度。从精神层面来讲,目前唐权和汪芷萱之间的感情无疑就是爱情,是所谓的道德观绑架了他们的肉体同时束缚着他们的灵魂,是现有的婚姻制度令他们对尘世间最美妙的感情望而却步。忽然,唐权想起了《挪威的森林》中的一段话:“同时爱上了两个人,这并非任何罪过,只不过是大千世界中司空见惯之事,这就好像是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荡舟美丽的湖面,我们会既沉醉于蓝天的迷人,又会倾慕于湖水的多娇一样。”他想,顺其自然地去爱,是真诚的表现形式之一。《圣经》中说:“或有别的诫命,都包在爱人如己这一句话之内了。爱是不加害与人的,所以爱就完全了律法。”他想,想通此理或可破碎虚空,再无挂碍?他用愧疚的眼神看着她。朋友不甘,恋人又不妥,这是一种无法言述的复杂心境。措了措词,他同样模仿《大话西游》中的台词,尽量委婉尽量轻松尽量诙谐地回答她道:“你说的我全都知道,我早就知道。可是,这段姻缘是上天安排的,上天安排的最大嘛,我也没有办法啊,你总不能让我和上天对抗吧?” “上天安排的?不能和上天对抗?那我们就换个天。”汪芷萱看着手中一亮一亮的香烟,说,“如果有一天我们都加入了阿拉伯国家的国籍,如果墨君不反对,你,会不会把我们都娶了?” 她的话令唐权再次沉默了片刻。抽了口烟,他回答道:“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自然会拼尽全力地不让你嫁给别人。可是,我……” “跟你开玩笑呢。好了,不谈这个了,我要听诗,情诗。”汪芷萱已经明白了唐权的心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从小就喜欢诗词古文,认识他后更加迷恋此道。他和她说过:“诗是文学的最高成就。诗与想象力自古以来就密不可分,像才子和佳人,像海盗和朗姆酒。想象力能令女人更有魅力。” 听完唐权的回答,汪芷萱以往迷茫的心绪好像已渐渐明晰起来。他并未体会到她此刻感情上微妙的变化。女人像是不说谜语的斯芬克斯——她们本身就个谜。男人和女人想要在感情上相互了解相互统一是困难重重的,这是一个永不停歇的求同的过程,是浮士德式的企图。男女之间的感情愈向着深处发展,相异的程度也愈是深,求同的阻碍也愈是强大,用来克服着阻碍的创造力也更需强大——从浮士德的立场来说,生命力也因之愈强,生活的意义也因之愈深。爱,是生活的终极意义。 “诗成自将三山去,与卿一醉一陶然。”看着汪芷萱如诗如梦的双眸,唐权的心中柔肠百转思绪万千。他喝了一口酒,接着朗声吟道: “静兰转世,壬癸勾魂意彷徨。 情之一物,蚀神销骨瘦肝肠。 先天造化参玄黄,无极由来太极往。 群乌乍散归清虚,知我音者为我皇。” 汪芷萱想了一下对唐权笑道:“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嫌疑,不过最后一句我很喜欢。好吧,既然我是你的红颜知己是你的帝皇,那我就要行使我应有的权力了。明天晚上你陪我参加一个高中同学的小聚会,大家说好了有可能的话都是带自己的另一半去的。” “我下周三去东江看墨君,这两天你随叫随到。” 汪芷萱掐灭了手中燃烧不到一半的香烟,说:“帮我点一首顺子的《回家》吧。”说完,她眯着眼睛,两支胳膊肘架在吧台上,左手托腮,右手几根纤细的手指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彷佛想用它触摸和品味唐权刚刚为她念的诗。她那柔媚的姿态分外惹人遐想、撩人情思,以至房间内仍未消散的烟雾在灯光的包裹下宛如细粉一般在她的周围纷飞着,飘舞着,久久不愿散去。 酒醺夜深,听完这首《回家》众人嬉笑片刻后都尽兴而返。趣味相投的人们在一起,时间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时间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如果不借助工具或是参照物的话,它的概念往往会令人迷茫,说它就是一种感觉也无不可。你快乐,它就短,甚至会短到让人来不及去感觉。 唐权回到家已将近晚上十点钟,唐凤鸣和方与卿都还没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看到唐权进屋方与卿向他问道:“回来了?晚上有没有吃好?要不要叫王姨给你弄点宵夜?”母亲总是把孩子的温饱问题放在首位,而父亲考虑更多的则是孩子的成长。 “不用了妈,我一点都不饿,回房间看会儿书就睡觉,晚上喝了点酒有点困了。爸,你也没睡呢?”唐权一边答应着,一边换上脱鞋。 唐凤鸣把电视调小了声音对唐权说道:“小权你过来一下,我有点事跟你说。” 唐权闻言走过来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唐凤鸣点了一支烟,看了唐权一眼问道:“你要不要来一支?” 唐权拿起一支软中华,说:“享受一下领导的待遇。”家里虽然不缺烟,但他平时抽的烟都是自己买的便宜货,用唐凤鸣的话来说“喜欢奢侈品跟人格没什么关系,是否靠自己的努力获得才耐人寻味”。 唐凤鸣吸了一口烟,说道:“你已经从学校毕业马上要开始步入社会,有些事情也该让你了解一下了。今天北京来电话,你爷爷的意思准备这两天和京城谭、陆两家聚一聚。近期中央可能要有大的调整,我能不能再进一步主政一省在这个阶段很重要。我们跟谭、陆两家一直走得比较近,在大方向上肯定是要共进退的。明天我要去北京,你呢,是不是打算下周去东江看墨君?” “嗯,我准备下周三走。”唐权把烟点燃回答道。 方与卿给他们一人拿了一个烟灰缸放在桌上,转身对唐权说道:“今天和老陈他们吃饭时还聊起你和墨君的事了,你上大学期间的表现可不怎么样,老陈还在为他家的丫头担心呢。” “见贤思齐。”唐权弹了弹烟灰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嘛,是吧老爸?” 唐凤鸣年青时的风流韵事在唐家并不是什么秘密,因为他主观上从来就没把这些事当做秘密。他至今仍有两个交情甚笃的女性朋友,却并未瞒着家里人。“以梦为马,诗酒趁年华。我也年轻过、激情过,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以前可跟你说过,追求快乐是人的天性,尊敬规则是人的修养。做人要有原则和底限,无论是爱情还是事业,你在投入的时候要时时提醒自己,时时用你心里的那条底线来衡量一下。年轻人狂放一些很正常,但你要是哪天给我弄出点什么违背道德底线的丑闻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唐权笑着回答:“知道了爸,自律乃逍遥之母嘛。” 方与卿闻言对唐权笑道:“你从小就最佩服你爸,你爸说的话你可要放在心上啊。”她的声音温婉怡人,有一种春风化雨的魅力。 “我爸一直是我的偶像,居庙堂之高而察江湖之远,阅红尘世味得窥天地之道。他在我心中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唐权借机给唐凤鸣拍了一记不小的马屁。 唐凤鸣闻言会意地一笑,说:“谈正事,说好了给你半年的自由时间,这半年你是怎么打算的?” “等墨君开学我想和她一起回学校,然后准备以武汉为根据地全国各地走一走。我读了那么多的诗词文章,也想追寻着它们的出处去实地体验一下意境。”唐权回答道,“对了妈,你看现在物价涨得这么厉害,这个生活费的标准能不能与时俱进一下啊?” 方与卿看向唐凤鸣,唐凤鸣微笑着说道:“这事儿我可不管,你们娘俩商量吧。”唐权大学四年期间物价涨了一倍还多,家里给他的生活费却没能跟上经济进步的速度。方与卿经常私下里补助唐权,唐凤鸣对此心知肚明却从未点破,他把这看作是他们母子之间的小游戏,很有趣。唐权不是一个骄奢淫逸的人,这一点唐凤鸣心里很清楚。 未几,三人均都回房休息。唐家的生活很有规律,没有特殊情况的话,晚上十一点钟各人都会洗漱完毕安然入寝。按照唐凤鸣的观点:良好的生活习惯是健康的必要条件之一,健康则是幸福人生无可争议的先决条件。有的人主宰习惯,有的人被习惯主宰,于是,人生就有了天地之别,如同爱默生所说,“习惯不是最好的仆人,便是最坏的主人”。如何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是父母责无旁贷应该教给孩子的最重要的一件事。由此唐权从小就遵守着固定的作息时间,在学校的时候虽偶有放纵,回到家里则是没有任何条件好讲的。